焰火(节选)
周晓枫
一年的最后一天,我遭遇的第一件事是流了鼻血。
窗户上铺满冰凌,像厥类植物交叠着。冬天有一根透明的魔术手指,趁着所有人都在入睡,它绘制图画。我喜欢把掌心紧贴那些冰凉的枝叶,细细水流从手的边缘流下来……用体温化开的地方,残留下来薄薄的冰片,可以被手指摁着在玻璃上滑动。当继续这个游戏,我发现,旧年留下了最后的礼物——雪。
流鼻血的沮丧一扫而光,我尖叫着跑上阳台,满心欢喜。我对过年时候的雪保持格外的热情和期待,它就像好老师写下的期终评语,允许你用橡皮擦掉过去,重怀希望,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开始。雪在继续。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说明从昨夜就开始了——雪悄悄绕过梦境,使梦境中,叶脉般纤细又交错的小径能够通往黎明,天使搭建的火柴天堂不在临近时陷落。非常缓慢,非常轻,雪不增加光线的重量,剔除阴影使它具有失重的轻盈。在雪天,我们全是幸福的聋孩子,只要闭上眼睛,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包括悄无声息的寒冷……微乎其微的残疾让我们聪颖。冬天适合讲述童话,因为雪和童话相仿,都透明,晶莹,钻石一样闪亮,开花一样短暂又无声。
日历上,年庆以红色标记出来,那些弯曲的数字像钨丝一样被接通了电流。无论元旦还是春节,其实不过某个平庸的日子因为集体的认同而生发喜悦和繁荣,如同凡人被拥戴为王,王冠闪熠的光彩使他的面孔突然与众不同,甚至显出几分神迹。节日是人类为自己编造的神话。人们平时忙忙碌碌,各怀心事,而节日这天,他们的情感汇聚并沟通。这是一种由于相互靠近而产生的暖意,也会因彼此的远离而消失,所以备受珍惜。节日承载着欢乐,并保持着欢乐的本质:易逝。踩在凳子上的孩童迫不及待地撕去旧历,无名的喜悦扩大在他无邪的眼睛里……孩子不知道要面对怎样伏笔深藏的一年,也没有兴趣推测它留给记忆的遗产会有多少,他只是比大人更热烈地欢迎着节日气氛——无拘无束,肚皮丰收。
每到过年,我就被提醒了一个重要的词:时间。尽管我在作文里遵从老师的指导,千篇一律地强调着“寸金难买寸光阴”,但时间总是空气一样在弥漫中消失,为我所忽略。滴答,滴答。每个生日妈妈让我靠在门边,为新的身高在白粉墙留下一个刻度:平行线逐步抬升,叫做成长。岁月被压缩,有一天我可以凭借记忆捞取坠入水中的那把剑,却取不出曾经围绕着剑鞘的细腻波纹。滴答,滴答。时间代替上帝的手,代替匿名的命运,安排万事万物行走的路线——病入膏育的人流露久违的苍白笑容,因为他刚才听清了窃窃私语的时间俯在他耳边说出的那句话。滴答,滴答,输液瓶不能缓解血管中的干涸;滴答,滴答,世界在通过一只漏水管道时被缩小。事实上我们缺乏对待一切的耐心,包括时间,所以需要为之划分段落,叫年月日;时间也将我们划分,叫生死——它只切出整齐的一刀。有人迷惘,蜻蜓点水一样从日子上浮掠而过;有人不断沉溺,在疾病、激情、忏悔的循环之中……生活节奏需要适当的缓冲和停顿,于是节日出现,一个必要的休止符,让全体合唱队员能在同一个地方偷偷换气。节日有如孩子手中鲜艳的气球,它被鼓吹,虽然内部空空如也,却能升到被仰望的高处。
大人们说“纸包不住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略灯笼的存在。过年的时候,大人允许孩子破例接触一些危险的事物,比如火。大多数时候,火居住在灯笼里非常安全,连一只莽撞的蛾子都不会被伤害;但奔跑和风会使火苗改变方向,然后燃着了的灯笼就像魔鬼的黑舌头舔进嘴里的桔子糖,消失得一点儿不留痕迹。节日比平时更集中了危险的可能。小孩子喜欢亲手点燃咝咝作响的引线,胆大的男人则坚持用手捏着药力猛烈的二踢脚,尽管每年都发生崩伤手指和眼睛的事故。一个小孩在放“彩明珠”的时候由于紧张改变了花炮的方向,燃烧的彩珠落在对面楼层的阳台上,烧着了长年积存的旧物。高举到空中的火焰的舞台,那上面开放着一朵硕大的娇艳夺目的昙花,它真美啊。直到它渐渐收拢怒放的花瓣,我们还在欢呼。
灯笼、炮仗和礼花,让我觉得节日就是一场盛大的纵火仪式。每个节日下面都埋藏着暖人的火堆,人人添捡着柴枝,持续上升的温度使一切变得轻盈、透明而光亮,即使有所忧伤,有些孤苦,也可以忍耐的。篝火映衬,时间的脸生动起来。在节日的火边烤暖了手,我们能否抵御寒冷,然后在漫无际涯的放逐中且歌且舞,并生生不息?
我们再次看到只能发生在节日的挥霍。它美得惊心动魄,美到可以让最任性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听从。焰火在靛蓝的夜空绽放,过于壮阔的美让我虚弱。施放焰火的夜晚,大人和孩子站满楼顶,看那高大的植物瞬间生长到天庭,果实缀满枝头,又一齐被摇落。我感到内心仿佛经历一场风暴——只有头顶的丰收被神采摘,风暴才能被我承受。从万花筒的这端张望,每一次轻轻地旋转,天空就展现璀璨的新图案——沉迷在似乎是无限的变幻里,感恩的泪水慢慢压弯我的睫毛。神会不会轻视人类的赞美?那些构成焰火的,是否不过是上帝眼睛中的彩色纸屑,轻飘,琐碎,暂时被保留,仅仅被儿童宠爱?但无数和我一样的孩子,多爱万花筒的伟大魔法,它用简单材质筑造辉煌的宫殿,用微小的种粒,铺开朗阔的春天。凝望焰火……无边的飨宴啊,却让我对美保持了永久的饥饿。节日到处是无边的焰火。爆竹的纸屑,就像落了最热烈的花瓣,碎了的点点红色映现在雪地,像小型的焰火。那些举着灯笼兴奋地跑来跑去的儿童,不知道桔色的焰火正因他们的走动在黑色衬底中变化了图形。灯盏不眠,人间的礼花终夜不败……谁会坐在剧场最后尊贵的包厢里,缄无一语地观看。星星,那些瞬间冻硬的礼花,使黑暗闪闪发光。那么,来吧,我要那满天的星光,像突然定格的大雪天——而雪天,施放着一场盛大的洁白焰火,我站在雪地之间,就是站在焰火的中心位置,不知不觉,被抬升到天堂的高度。
是焰火深处不熄的火焰,赐福我一双白痴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
①滴答,滴答,输液瓶不能缓解血管中的干涸;滴答,滴答,世界在通过一只漏水管道时被缩小。
②是焰火深处不熄的火焰,赐福我一双白痴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