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
金小林
①母亲绑着一片湛青色过膝拦腰布，在老屋的锅灶前烧猪食。隔溪对岸，父亲在路边的水泥空地上打豆子。窄窄的河床上，溪水如练。一只肚白背灰的鹅，正高高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地率领几只鸭在浅滩上摇臀摆尾。
②仲秋的午后，散落在村庄周沿的梯田一片金黄，微风拂面而过，裹挟着阵阵稻香。阳光正好，今天是个适宜秋收的日子。
③打豆子的父亲坐在一张糙而旧的条凳上。孕育一夏的豆粒，被外力猛烈唤醒后迅速撑破松脆的豆荚，抖动着圆滚滚的身躯，似一群小精灵在欢腾跳跃，沙沙作响。父亲总是先敲打十几下，然后找出“顽固”的豆荚，挤出几粒“漏网之鱼”。整个下午，父亲都在重复这些动作。
④我刚一靠近，父亲便立马偏转头来：“走开点，邋遢得很！”在我家乡，“邋遢”是“脏”的意思。我穿着一身体面的衣裳，显然与一切农活格格不入。父亲老树根样的脖颈，早蒙上了厚厚的尘泥。他的头顶上静卧着两瓣枯黄的豆壳。稀疏的发丛下，枣色的头皮映照着阳光，亮闪闪的。
⑤正堂边堆着一大垛鲜绿的解放草（野茼蒿），这是母亲从田野里拔回的猪草。地上有一把柴刀和一个千沟万壑、草汁斑斑的树墩儿。母亲还没来得及切草。我拉了张小矮凳坐下，拿起柴刀在树墩儿上“咚咚咚”地切起来。母亲闻声，立马过来阻拦：“别切别切，你切不来！”母亲急忙拽我的肩膀，试图拿走我手中的柴刀。母亲拗不过我，赶忙找来两双麻布手套：“你真要切，把手套戴上，小心点。”另一双手套，母亲让我给对岸的父亲送去：“豆树刺手，你爸不听我的，你拿去让他戴上。”
⑥父亲终究也没听我的：“要戴老早就戴了，戴着手套，豆荚不好捏。”为了不漏下豆荚里的每一粒豆子，他宁愿刺手。父亲也让我给母亲传话：猪栏内的猪屎等他去铲，脏。家里养着两头猪，早晚两顿进食前清理猪屎，这是两位老人每天的必修课。
⑦我戴上手套，继续“咚咚咚”地切猪草。母亲在锅灶前料理猪食，时不时转过头交代一句：“小心点！”细细碎碎切完一大堆解放草后，我腰腿酸麻，抬眼时，却见母亲正提着两桶热气蒸腾的猪食，踩着碎步，颤颤颠颠地走在通往猪栏的墙弄里。两桶猪食随着脚步的一前一后剧烈地晃动着，汤汁溅溢一路。母亲年轻时，她两手可凌空各提一桶三四十斤的猪食健步如飞，桶内却波澜不惊。如今，她的臂力大不如前。
⑧猪在栏里咂吧咂吧地大口吞咽着，母亲时不时弯腰往槽里加点糠调味。我静静地伫立在一旁，望着她那满头银丝，忍不住劝她：“你和爸以后都少干点活，明年别养猪了，身体要紧。”在城里工作成家后，由于种种羁绊，我每年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最担心的就是两位老人的身体。
⑨“我们都老了，不要紧，不要为我们担心。你还年轻，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胃不好，酒要少喝点……有什么病痛但愿都给我们老人，只要你们这些孩子健健康康的，我们就放心了。”母亲淡淡地说。
⑩猪已经吃饱，打着饱嗝走开了。母亲关上猪栏门，提起两个空猪食桶，喊我跟着她一起回家。走在母亲的背后，我仿佛有一种穿越的感觉——我又做回了儿时母亲的“小尾巴”。
⑪对岸，父亲已经打好了豆子，正往篾箩里装豆子。那一粒粒金黄而饱满的豆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密密匝匝地簇拥着。赭红色的夕阳下，割稻的乡亲们也挑着满担沉甸甸的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庄的上空，已炊烟袅袅……
⑫望着家乡这一幕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我久久地沉浸在这种美妙的情境里，时光若止。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世界上有一种幸福，就叫“父母在”。
（选自《光明日报》）
父亲老树根样的脖颈上，早蒙了厚厚的尘泥。他的头顶上，静卧着两瓣枯黄的豆壳。稀疏的发丛下，重枣色的头皮映照着阳光，亮闪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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