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铁匠的小尖刀
南翔
周日这天,曹木根有点心神不宁。昨天接到在深圳当大老板的老同学吴天放的电话,讲是今天要带一个孙姓学者过来采访他,曹根自言自语道,采访我?我有啥子好采访的唦!
老同学的不由分说令铁匠曹根芒刺在背。直到下午三时许,一声汽车喇叭的脆响从街口传来,曹根一直绷紧的心思,才骤然如江边解缆的船只,悄然松滑。
孙老师过来问,这条街恐怕就你一家铁匠铺子了吧?曹根道,是啊。整个县里十镇八乡不会剩下两个巴掌的铁匠,讲起什么家伙都能打的铁匠,恐怕也就是本人一个了唦。
曹木根顺着孙老师的目光,瞥见的是右侧一块灰蒙蒙的铁匾,是自家餐的一块铁牌,上有“曹铁匠”三字草书,已经生锈了。
孙老师便谈起这次来的意图,是领着学生做一个非虚构民间匠艺的采集,可以称作“非非遗”写作。现在上上下下都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却还有很多没有列入各级非遗的匠艺,譬如散落在乡野的铁匠、篾匠、箍桶匠、油漆匠等工匠及他们的技艺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正因这些“非非遗”一不来钱,二不能引起重视,所以比非遗式微得更快。
曹铁匠喉咙里响咳了一声道,《国风·邶风·式微》就有一首写的是: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孙老师赞曰,我只知“式微”一词来源《诗经》,早不记得这首诗了!环顾左右两个弟子问,你们知道出处吗?两人均摇头,一起说:真不知道。孙老师叹道:真正是野有遗贤人未知啊!
曹木根其实不是本地人。他父亲在饥荒年头,一路做手艺来到了江南,后来做到了天福铁木器材厂的厂长。那时放学之后,木根都要到铁木厂来要闹,木根最迷恋的,还属铁匠炉,无论是父亲操钳,还是其他工人掌锤,他都饶有兴致。
后来曹铁匠的儿子和儿子的同学又重演了他少儿时的一幕,从小在铁木厂厮混。有一次他们调皮弄坏了车床皮带,曹铁匠大怒,收缴他们的东西,包括儿子的一把木制小尖刀,一起折断,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天都没理爸爸。一周之后,曹铁匠送给儿子一把精心打制的小尖刀,挽回了儿子开心的笑容。
孙老师朝炉子那边看一眼道,我小时候是看过铁匠干活的,年头太久印象都模糊了,我的学生则无论来自城市还是乡村,几乎都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能否劳烦曹师傅打一件铁器给我们看看?这也是我们田野调查,或者说“非非遗”调查的一个好机会。
曹铁匠起身,朝炉子走去。俩学生都雀跃跟随。曹铁匠用火钳夹着螺纹钢送入炉膛,烧得通红取出两面锤打,复烧,复打,淬火之后,再打、削、磨……便见他的脑门上摔下了一粒一粒的汗珠。
吴天放贴近他的耳朵问,为何放着空气锤不用?他答,就是想让你带来的老师和学生,看一看最本色的打铁方式。
一根生锈的螺纹钢,眼见得在曹铁匠的手中,在火红的炉膛里,在冰冷的铁毡上,在沁凉的水桶里……该扁的扁,该圆的圆,该尖的尖,最后出示的是一把比巴掌略长的小尖刀,上面还做了三个圆环把手。
孙老师啧啧道,这么短的时间,完全手工制作,你们看这把刀的两条刃,简直像拷贝出来的兄弟,觉不出有任何差别。这三个环也真是圆,如同圆规画出来的,左右两个小环又是一对孪生兄弟。这就是老铁匠的功夫!
听到孙老师的夸赞,曹铁匠的一撮浓眉猛地一弹。他撩起洗不净的灰色T恤擦擦额头道,做什么事情,一是要喜欢,二是要做出年头来。熟能生巧罢了,做够年头,你们都行,没什么稀奇的。跟当老师年头久了,教书教得好,是一个道理。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孙老师问,曹师傅的孩子呢?在外上学还是工作了?
吴天放这才告诉孙老师,三年前,曹根的儿子刚刚二十出头,得了白血病。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也考虑过骨髓移植,因医生意见不一致,且要花一大笔钱,他就放弃了,以后却一直后悔,人都有些恍惚。
吴天放道,曹根原本有三次出去的机会,都被他放弃了。没走出来或未必是坏事。乡镇里的人如果都跑出去了,哪个来种田?就像我们今天回来,你哪里采访得到老铁匠?我在深圳也常常想,我们出来就都对吗?他们不出来就都错吗?或者,出来也对,留下也对?
这时,两个弟子看中了这把小尖刀,说你再给打一把呗,我们一起买了。
曹铁匠两眼空虚地望着远方,自言自语道,给你们打剪刀、菜刀、柴刀,都行,就是小尖刀,不行,一把都不能从这里带走……我这三年都没有给任何客户打过小尖刀了。
迎着落日开车,吴天放戴上了墨镜,将刚抽两口的烟随手掐灭。
孙老师道,你尽快找一张他儿子的照片给我,我采访过一个做铁板浮雕的师傅,他敲的铁板浮雕人物栩栩如生。我会叫他敲一幅曹铁匠儿子的肖像,肖像一定要配一把铮亮的小尖刀。
吴天放道,好啊,发生的费用,都算在我天放头上……一语未了,哽住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