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雷雨天
郑俊华
咔嚓!晚饭刚上桌,阴沉沉的天空,响起一声炸雷。
爷爷腾地从饭桌旁站起来,一把拉起我:不好,有敌情!快,杉木林!
这时候的爷爷,耳朵突然支楞起来,眼睛不再浑浊,脚步不再迟滞,迅速拎上猎枪,我则伸手抓过雨把雨伞,打开角门,跟在爷爷身后,冲入夜色之中。
家里老房改造时,我主张,跨院的角门继续保留,因为爷爷,他喜欢!
我和爷爷冲下堤坝,绕过一棵棵百年老松,继续向前摸。
护林的老奎叔慢悠悠地迎面走来。我忙递了个眼神过去:老奎叔,什么情况?
几道闪电劈过,夜空忽明忽暗,雷声如高山撒落下了巨石隆隆作响。爷爷举起枪,如临大敌。老奎叔突然神色一凛,扯住爷爷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有敌情,伤员们已经撤了!
爷爷也压低声音:撤哪儿去了?
你家!
快回去,快!爷爷掉过枪口,消失在夜色里……
当年,爷爷还是个身手矫健的青年猎手,我们黑山寨周围的大山,就是爷爷的猎场。大山的山洞、沟谷、古树、悬崖,没有他不知道的,就连那些拧犄角的羊肠小道,也都是他和他的几个猎手兄弟踩出来的。爷爷天天穿梭在山林中……
那年的一个午后,大山里来了一支队伍,大都面黄肌瘦,一袭破旧的灰色衣裤,裹腿打得还算结实;清一色的草鞋,经过荆条子的再三缠裹。再一细看,二三十人的队伍,几乎每个人都有伤,或头部、或腿部、或胳膊.灰白色绷带渗着血迹。山林赶路,这队人马显然已经很疲惫。
爷爷抄小道赶在他们前面,把随身带的干粮和腊肉、土酒,挂在路边的树上。一大兜,很醒目,他们一眼就发现了。
几个小兵如获至宝,争相过去取下来,拿到一个头缠绷带、手拄木棍的兵跟前。那兵年纪看起来比小兵大,性格沉稳。爷爷当时想,他一定是他们的长官。
那兵没接过东西,对几个小兵说了些山南海北爷爷听不太懂的土话。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爷爷从树后转出来,把小兵重新挂回树上的兜子取下,郑重地交给了那拄棍的兵。那兵也不是军官,就是伤比较重的老兵。
他们始终没说自己是什么部队,爷爷也没有多问。他们态度和蔼,相扶相助,在那样连日阴雨、缺粮少药的境况下,依然说笑、哼歌。
爷爷喜欢上了这些人。
他当夜回了趟家,没跟家人透露一点儿消息,扛着家里的糙米、土酒、狍子肉和全部的草药,从屋后跨院的角门溜走了。
爷爷是十天后,被后山罗家寨的瞿爷爷带人抬回家的。
多年后我们才知道,那次爷爷是准备凭着自己山里通的优势,把这支与大部队走散的小队伍送过山去。
他们白天急行军,晚上宿山洞,绕开溪流、暗沼、沟壑,奔走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但是因为兵员有伤,他们并不能快速前进。
第三天下午,狂风大作,天空墨黑,乌云盖顶,电闪雷鸣中,有两架飞机向他们直冲下来。
老兵大喊一声:隐蔽!话到手到,他一把将身边的一个小兵推到了几步外的小石砬子旁,正想就地趴倒:却见毫无战斗经验的爷爷还站在路中央,愣愣地东看西看,老兵扔了手中的棍子,急步蹿到爷爷身后,一个“猛虎扑食”,将爷爷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两人就势滚进了路边的草丛。不过一息之间,空中落下三枚炸弹,把离他们几步远的羊肠小道,炸成了几尺深的断崖。
那次轰炸牺牲了七人,年龄最大的是拄棍老兵,38岁;最小的扛锅小鬼,仅15岁。
鹰嘴岩下的杉木林,堆起了一地坟茔,远远望去,一个个的土包令人难受。
一片弹片钻进了爷爷右脑,经当地名医瞿老山人竭力抢救,爷爷幸存了下来,但从此,爷爷的思维就停滞在了炮火硝烟中。
有一年,爷爷被请到县里,拿回了个红本本。村里人这才知道当年他遇到的队伍,是北上长征的红军。
那片坟茔成了爷爷的根据地,年轻时打猎,年老时护林、修坟,差不多每天必到。爷爷最得意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三天怎么了?那咱也是长征队伍的人!
时间是一剂良药,几十年过去,爷爷的病基本好了,但遇雷电、发烧、劳累等情形,还时有复发。
猎枪交公后,木工活娴熟的老爸,做了把一模一样的老式木头猎枪。
爷爷自是喜出望外。
老小孩一样的爷爷,是乡人的话题、乡人的至宝。每当爷爷痛发,知根知底的寨里乡邻们,都会十分默契地主动配合。
当豆大的雨点落地时,我和爷爷已拐进了跨院的角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