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在叙事上采用了曲折复义的表达方式,明确说小说故事是假语存(贾雨村)、真事隐(甄士隐),在真假、有无、虚实之间,《红楼梦》中有大量的艺术空白点,也就是“不写之写”。
“不写之写”应该主要从美学修辞学上来理解。而不是从索隐或随意联想的角度来理解。遗憾的是,“不写之写”大多数情况被属于历史学范畴的考证或非文学立场的索隐派所笼罩。一部艺术作品,所能写到的东西相对于无始无终、波澜壮阔的生活来讲总是有限的。也就是说,“不写之写”在“写”和“不写”之间有一个辩证关系。对于作家来说,“写”什么是值得反复思量和推敲的,“写”是主要的,是呈现给广大读者和观众的,是他们能够直接感知和认知的,是直接诉诸读者直觉经验的。至于“不写”,则属于并不完全由作家掌控的部分,由“写”唤起人们对“不写”感知、认知,这对作家来说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技能,对阅读来说不是轻易能获得的效果。
那么作家和作品中的“不写之写”究竟该怎么理解?作家的“不写之写”,应该是服务于其艺术目的的或者一定的艺术目的的。作家通过作品写出来的东西,虽然是局部的,但可以意识到它的整体,这才是“不写之写”。换言之,是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是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统一,而并不是所有的空白、笔触不到的都叫“不写之写”,不是在阅读过程中随意生发、随意联想到的内容都是“不写之写”。
从《红楼梦》的文本举例,如第三十五回宝玉与薛宝钗丫鬟莺儿的对话。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好处在哪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既然这个秘密是莺儿不能告诉宝钗的,此时在莺儿和宝玉对话时当事人宝钗闯了进来,莺儿当然不能当着宝钗的面给宝玉说了,况且是秘密呢。薛宝钗究竟有什么别人都没有的好处,读者也就无法知道了。这个“不写之写”,是永无直接答案的。不是宝玉以后没有机会再向莺儿求证求解,而是作者“不写”了。
“不写”使文本具有了开放性,使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来丰富和确认,在阅读理解中让薛宝钗的性格丰富起来。而《红楼梦》的叙述又是具有文本的自足性、自洽性的,作家“写”了很多,“写”又限定了我们的理解和联想。薛宝钗有世上人少有的好处,作家为了让你关注、揣摩他的艺术描写,从设置悬念和激发阅读动力与兴趣来说,也是不会轻易直接告诉你的。急于求解问题的答案有,也没有,莺儿接下来要说的成为了文本的“空白点”,这就是“不写之写”的妙处。
这样的“不写之写”,构成了文本理解的不确定性,但具有理解的合理性。因为这些不写之写,是读者可以根据上下文,根据对人物一贯的性格、行为逻辑、情感取向推测到的,但又不能完全说明白,不能完全“意于言表”,从而使艺术具有含蓄隽永、味之无穷的韵致和品格。
(摘编自孙伟科《〈红楼梦〉中的“不写之写”》)
材料二:
《红楼梦》中制造空白的手法,除了语言、情节的省略及“不写之写”等以外,还利用“矛盾”制造空白,创造出朦胧、模糊的艺术意境,从而增强了小说的空灵之美。例如:宝玉酒醉后要撵李奶妈,但被袭人劝住了,并没有撵,而李奶妈却说宝玉撵了茜雪。这看起来相矛盾,但实际是另起了头绪,是将茜雪“出去”的一段情节通过“矛盾”制造了空白,使读者可任意驰骋自己的想象去推想这其中的缘由。张爱玲就认为茜雪是“负气走的”,对此,倒是脂砚斋颇能理解作者的原意,他说:“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可见,作者笔法真是高妙,既塑造了茜雪形象,又刻画了李奶妈形象,可谓“一石二鸟”。
这正是空白的妙处。因为像这样的情节若实写了,不但容易使笔墨轻重不均,冲淡主调色彩,而且还使情节受到了限制,显得死板不活。而这里运用以虚写实、计白当黑的空白艺术手法,则使有限的画面中生出无限烟波,创造了烟云模糊的意境,增强了小说的空灵之美。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
(摘编自曹金钟《“矛盾”与<红楼梦>中意境的创造手法》)
材料三:
①
语言作为人类表达思想、抒发感情、交流经验的工具,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完整的一句话或多句话才能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思想,尤其在书面语中,语句残缺被认为是语言中的病句。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以口语表达时,“半截子话”很常见,几乎每个人都有过这类经历。这种有意无意地使用“半句话”而造成话语不完整,就出现了“半截话”现象。在很多时候,说一半,留一半,形式上看起来不完整,但在具体的语境下,对话双方都可以理解,甚至有时比完整的表达更具效果。文学作品既然源于生活,那么从理论上说,应该很早就出现了这种“半截话”现象。可惜的是,当口语转化为书面语的时候,作者总要对生活中的口语加以整理加工,于是“半截话”现象在书面语中不见了踪影。金圣叹的高明之处正在于看到了生活中的这种表达方式,大胆地运用到《水浒传》的评点中去,并把这种“半截话”现象称之为“不完句法”。我们不知道曹雪芹是否受到金圣叹的启发,但“半截话”现象在《红楼梦》中不仅常见,而且运用得非常熟练,不论是“岔断”式的“半截话”,还是“急收”式的“半截话”,亦或是“留白”式的“半截话”,在日常生活中都不乏这样的表达方式。曹雪芹在创作中从刻画人物的需要出发,故意使用了带有特殊意味的残缺语句,在看似语义未尽、表意含糊的辞面上细致地传达了人物微妙的思想感情,展现了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在贴近生活的真实的同时,具有了极高的语用价值和美学价值。
②
“半截话”说一半留一半,其留下的空白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联想空间,接受者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去加以填补。如第九十八回对黛玉去世的一段描写: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 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 散了。两人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 宝玉! 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黛玉在红销香断的尽头拼尽全力呼喊宝玉的那“半截话”历来被认为是高鹗续书的神来之笔。
③
含蓄蕴藉,是我国传统美学的第一要义,为历代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所推崇。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提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司空图《诗品》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苏轼则曰:“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梅圣俞也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之说。这些说法,字面不尽相同,但涵义却大体一致,皆是对“弦外音”、“味外味”的认可和赞赏。正如刘熙载《艺概》中所言:“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半截话”有着无比丰富的潜在信息量,它跟中国诗画的空灵、轻淡和言语的含蓄、“意在言外”的美学意蕴是相通的,“半截话”修辞中的语义留白无疑是这种“无言之美”的极佳载体。
(摘编自张璇《论<红楼梦>人物语言之“半截话”修辞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