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碗窑
迟子建
碗坯子终于一个不落地进了窑里。
烧窑这天是个晴天,艳阳高照,关老爷子心情很好,他兴奋地点燃第一把窑火。接连三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关小明每天黄昏时带着冰溜儿来给他送饭。关小明总是沉默不语,直盯着窑火。爷爷明白孙子是痛苦的,孙子为了练习顶碗,摔碎了家里所有的碗。好在孙子年轻,他还会再有理想的,正如自己现在要烧出碗。
爷爷住在临时搭的窝棚里。窝棚呈“人”字形,很矮,是用粗柳条搭成的,上面苫了一层草,地面也铺着草和毡子。
吴云华去王张罗家帮忙。那个家乱得像杂货店,吴云华第一天就累得腰疼,她洗了一天的脏衣服。王张罗的老婆刘玉香向吴云华打听关老爷子的碗出没出窑,她希望她的孩子能赶上用那里的碗。
刘玉香孕期下午喜欢睡懒觉,但分娩的前几天她特别噪动不安,王张罗就把语文课调回上午,下午同吴云华一起守着刘玉香。
关老爷子看着最后一缕窑火化为灰烬,已是朝阳初升时分。
碗窑里热气腾腾。他坐了很久,看着热气慢慢消失,这才起身戴上手套去开窑。他小心翼翼地抓起一个碗,可他觉得那碗很轻,细一看,竞是一个金红的残片。他失望地丢下它,去拿第二个碗,结果还是一个金红的残片。
“碗烧碎了。”他悲哀地想。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仲向窑里,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完整的碗,全都是碗的残片。
他知道他彻底失败了,他想哭,难过得像他失去老伴的那个时候。
他痛苦地说:“我把砖窑改成了碗窑,可是我没能烧出碗来。”
他垂头坐在那里,仿佛石雕一般。
“爷爷——”他似乎听见关小明在叫他,可是又觉得不太像。
接着一条狗舔他的手,他明白那是冰溜儿,那叫他的肯定是关小明了。
“爷爷,回家吧。”孙子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都不像,细声细气的,这是怎么回事?
关老爷子抬起头,他从孙子的眼中看见了泪水。
“爷爷,我不顶碗了,咱回家吧。”
“爷爷,我真的不学顶碗了。”关小明乞求者说,“天这么冷,咱回家吧。”
“我没烧出碗来……”爷爷反复说。
“也许是这里的土不行。”关小明说,“再不就是窑里太潮了,都多少年不用了。
“爷爷,肯定是王嘘嘘的碗模子打得不好。”关小明找着各色理由。
“可是他打了两回呢,第二次的碗模子又挺好使。”
“如采不是碗模子出了毛病,那就是窑火不好。”关小明又找出一条理由。
“我烧了那么多年的窑,我知道什么时候火欠着,什么时候火过了,我不会犯这种错!”
“我是说柴禾不好,让雨给沤过一场,不那么好烧,窑火有时不旺。”
关小明再三请求爷爷回家,说是家里知道今天起窑,预备了酒菜,还请了村里人。
“可是我没有烧成碗。”关老爷子几乎要哭了。
关小明只好回家找父亲,让冰溜儿留在窑场陪爷爷。关全和一听满窑没一个好碗,就急忙去窑场。软话说了几车,甚至跪着求,老爷子就是不动。
关全和只得回村去请王嘘嘘。听了事情原委,王嘘嘘就一拍胸脯:“我保证把这个死要面子的犟老哥弄回家。”下午的时候关老爷子回来了。
吴云华还惦记着晚饭后去看看刘玉香,她这两天嚷肚子胀,怕是要临产了。
王嘘嘘去厕所的时候,关小明偷偷问他用什么招劝回了爷爷。
王嘘嘘说:“我承认自己的碗模子不中用。”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是爷爷就是不回来。”
“傻小子,我说才管用,你说顶屁用!碗模子又不是你打的。”王嘘嘘说。
太阳将要落山时关家的筵席才散。
吴云华正要去王张罗家时,王张罗慌慌张张地来了,说是刘玉香不见了,村里的小道挨条跑了一遍,连个影子也未寻着。
“别急,咱再出去找找。”吴云华说,“她那么沉的身子,也跑不远。”
他们分头跑东家问西家,大家都说未曾见着,末了都关切地问:“她要生了吧?”
吴云华就让丈夫关全和帮着找,又叫关小明出去找。
关小明本不愿意去找,但一想到王张罗这么大岁数还没当上爹,就有些同情他。他对冰溜儿说:“咱去找王张罗的媳妇吧。可我不知道她去哪了,你要是知道,就带我去吧。”
冰溜儿在前跑,关小明在后面跑。到村口时,太阳已经向西了。冰溜儿看了看落日,然后飞快地朝窑上跑去,关小明在后面追赶着说:
“那个傻媳妇不会去窑上的,你又带我空跑路,咱今天都去过一次了!
到窑场时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另一半仍然是猩红的。冰溜儿呜呜叫着围着窑棚转圈,关小明连忙跟过去,他闻到一股腥热的血气,他将头伸进窝棚,只见刘玉香躺在一片干草上,一个红润的婴儿在她的胳膊里轻轻蠕动。
“关小明,你来得正好,快叫你们王老师来,把我和孩子接回去。”
“你怎么跑这来生孩子?”关小明吃惊地问。
“我本来是来给小孩子找碗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碗要回家时,这孩子就非要出来不可,我就在这生了。”刘玉香看着她的孩子说。
“我爷爷一个碗也没烧成。”关小明说,“你怎么找着一个好碗?”
刘玉香朝她的右侧努努嘴,关小明看到一只完整的闪着暗红光泽的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