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节选)
曹禺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凤 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侍萍 萍不累。
四凤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侍萍 不,不要走,我不热。
鲁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侍萍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鲁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侍萍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凤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侍萍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凤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侍萍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凤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侍萍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凤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侍萍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日吃多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凤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侍萍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具太旧了点。这是——?
四凤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侍萍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凤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具多笨哪。
鲁侍萍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凤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侍萍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凤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侍萍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凤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侍萍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凤 妈,您怎么啦?
鲁侍萍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凤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侍萍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凤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还在南方么?
鲁侍萍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具,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四凤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侍萍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四凤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侍萍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凤 妈,您怎么啦?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鲁侍萍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凤 好,我去看。
她走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侍萍 (急问)有没有?
四凤 没有,妈。
鲁侍萍 你看清楚了?
四凤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侍萍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凤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侍萍,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凤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侍萍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凤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侍萍 周?这家里姓周?
四凤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相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相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后,给她看。
鲁侍萍 (拿着相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凤 (站在鲁妈背后)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侍萍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凤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风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侍萍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具?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节选自《雷雨》第二幕,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