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声
——一个词语的逃亡
万晓岩
一个词语想从句子里起身。要诤脱句子的锁链,并不容易。时间久了已经镶嵌进去了,挣皮挣肉地拔出来,句子就破碎了,漏风撒气的,好似一个谎言。
有了这个念头,词语中的每个汉字都蠢蠢欲动,站立不稳起来。汉字有着独特的建筑性,笔画横平竖直,顶天立地的样子。撇和捺的弧度,是克制的审美,在无可僭越中保持着犹疑。少量的曲线,在直笔画的四通八达中略加牵引和制衡,让汉字的倔强线条略呈柔美。有时候线条的应用有些疲意,就落些点,来停顿点缀,像雨滴,透出轻灵。笔画转折免不了痛苦,甚至折上三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点把一个字折断。这样的字常年眉头紧皱,内心纠结,跟谁连缀都不情愿,别扭着自己。正常的转折是不带情绪的,在不留神中埋下钩子。钩子总在边缘,尖锐却对着中心。带钩的字就这样有了心机和锋芒。
笔画多少不等、从一笔到几十笔,字字独立,每个字的架构无一例外地呈现出稳定性。对于一个个心神不宁的词来说,恒久的稳固如此强大,足以镇住它出轨的步伐。
书页立起来时,某词语已经无法假装镇定,它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压力。汉字黑压压的,像贴在峭壁上的士兵,随时有坠落榻方之险。这突发的险情,让它有了词语砸碎词语的惊恐。看,上方好几个凶巴巴的词语,它们组成了一个个阴森森的句子,好像专门等这个坠落的机会,将底下的句子一举粉碎。
透过薄薄的书页,某词语看到了背面贴着自己的另一个词语,与自己背道而驰。它未必知道反方向的邻居是谁,或许,它一辈子都没回过头。
有的词语是决定句子的走向的。一个句子是行路难还是多歧路,就在某个词语身上,这个词语拿不好,句子就走上了死路。
有的词语躺在书页里的时候,喜欢捋捋来路。它怀念在《辞海》里的时光。独立、自主,每个笔画都崭新,未曾沾上话语的灰尘,未曾变得油滑,未曾与谁发生关联,将各自的意义随身携带,无须受制于谁,那真像海,汉字浮游,谁离了谁都行。
在口语中的形态也值得回想。它不是个静态的图形,它有了声音的情致。经过不同质地的声带颤动 , 它形神兼备,顾盼生姿。尽管有时沾着口水,遭到牙齿的撕咬,被粗鲁的喉咙甩出,跟沉默在书页里相比,毕竟是活灵活现、掷地有声的。
它还在想念同类。那些孪生兄弟都分布在哪里?在哪些作品里安身?被什么人使用?用得是否恰如其分?在不合适的语境里待久了,词语就旧了,扛不过命,就被命打倒了。
它不甘心就此沉寂。它也不信命。它想逃离,逃离身处的句子、头顶的句子、周边的句子,逃出这本书,逃出这个书房,回到鲜活的话语里去,回到《辞海》里,洗掉满身污垢。它认定了这些污垢使身体沉重,视线受阻,勇气殆尽。只要逃出去,总会有生路的。那么多人使用汉语,稍微借助一个话碴儿,它就可以一跃而起,蹦回新的语境里去。尽管人们有时戴口罩,那又如何?挡住飞沫,挡不住话语。
先从周边的副词下手,修饰和连缀,从来没那么结实。它完成切割,毫发无损。离身时,它没有回头。它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汉字的荆棘地,在陌生的词语森林里,被各种弯刀与尖钩刺伤。它惊异于汉语的繁复密集,被万千歧义划得头破血流。翻过一道道藩篱 , 它的笔画都用钝了,边缘毛糙,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拓荒者。也有歧路花园,奇卉异草令它流连。先前喜欢的一些词语总在温润的路边,星空闪烁的前方,给予它和风拂面。它甚至想约上一个喜爱的词语同行。它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折钩已经磨平、钩不住任何一个字符的臂膊了。它略有悲伤,心里认定了孤独的宿命。
从书页的缝隙里钻出来时,它感觉到了自由。从书架上飞身跃下,它甚至在空中打了个滚,落到了书桌上。它得在此活动一下筋骨,检验一下字形,让间架结构恢复得体体面面的。休养好了,无论主人还是客人路过书房,它都能跳进话语体系里获得重生。
书桌上消毒水的味道重,桌面擦到光滑可鉴。它试图走几步,都没成功,滑得站不住脚。在书页里的稳固性一点都没有了,它只好躺平。倒下的词语有些狼狈,像一小堆乱树枝。许多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来。词语觉察到了自己的僵硬,它不是微生物,却一样在没有中间宿主的时候慢慢断了生机。它悲哀地想,自己会枯干掉,如同冬天的树。它努力移动,在一个深夜、从桌边摔到了地面,树枝成了碎末,渐渐成了尘埃。
又过了许久,书被打开,完好无损。在某一页,明眼人看得出,一个词语的墨迹有些淡,似乎空有其形,魂魄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