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马图
陈继明
身为这座城市的一个居民,我常有义务带外地来的朋友去看桥。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连接香港、澳门、珠海三地,大湾区越来越热闹。
关于大桥我不想说太多了。我真正要说的,其实是一匹马。大桥边的一匹马。假如是一个我认为可以不必凑热闹的人,我会谨慎地向对方建议,去看一匹马。或者说,去一个有马的地点看桥。我觉得那才是看桥的最佳位置。
那是一匹退役的军马。至于马的品种——奥登堡马,我是很晚才知道的。一开始我们只认为它是一匹过于长寿的军马,至少有六十岁了。
那个中午好晴美,在一个小海湾,看见一匹马,正背对着大海和大桥,在吃草。显然不是普通的马,身形伟岸,线条流畅,全身放松又暗含警觉,鬃毛和尾巴是黑色的,前腿的两个膝盖也是黑色的,其余部位全是白色的,令整个小海湾变得有些凉爽了。臀部左侧烫着一个代号:Z23。
此刻越野车压出的两条车辙还在,老马冲着边缘地带的这一条车辙,打算一路吃进去,听见我的脚步声,静静抬起头,尖了尖耳朵。
奇怪的是,只见马,不见人。
我走向巨石筑起的长堤边,看见一个老人坐在较低处。
“是军马吧?”我大声问。
戴着黑色渔夫帽的老人回头看看我,没出声。我走下去,想和他聊几句。在南方,在一座管理系统很完善的海滨城市,遇见一匹马并不容易,又是一匹军马。我相信这个老人和这匹马一定来历不凡,后面一定藏着故事。
“您当过兵吧?”我又问。
他还是不说话,不过,他摇了摇头,长长的白胡子一抖一抖。
我问:“您老今年有没有七十?”
他狠着声说:“八十了!”
“马呢?马也八十了?”
他说:“差不多,在我家就五十年了。”
我很难相信,马能活这么久。
他猜出我不相信,说:“我家在火车站旁边,1978年夏天,我们生产队买了两车皮马,都是军马,多一半带着伤,瘸腿的,瞎眼的,缺耳朵的……”
他笑了笑,说:“隔了一年,就分产到户了,地分了,牲口也分了,瞎马没人要,我家要了。”
这时瞎马恰好嘶鸣一声,高昂,英烈,只是声音的边沿明显有残破感。
之后我和他就一同上岸了。
又隔了一天,又是因为晚上有事,我提前在中午跑步。果然,在小海湾又碰见了老人和他的瞎马。这一次还有老人的孙子,中学生小可。小可在淇澳岛上一所贵族学校读书,午休时间偷偷溜出来和爷爷见面,顺便骑骑马。
小可留着中分的头,小圆脸,厚嘴唇,脸色偏黑,眼神里有稚气,也有老成。他首先告诉我。他是如何从学校溜出来的:先从校园里爬上一棵荔枝树,再跳到校园外的一棵芒果树上,然后骑着共享单车越过淇澳大桥,来到小海湾。他还主动讲了他的爸爸和妈妈。
他说:“我五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妈妈跑了,再也没回来。”
他又说:“我爸爸是做假发的,生意特别好,产品远销欧美。爸爸后来再婚了,生的是女儿。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据小可说,他发现爷爷后来得了抑郁症。回到珠海后,小可把爷爷得抑郁症的情况给爸爸说了。爸爸特别孝顺父母,听了小可的话,马上就坐立不安,泪流满面,当时就买了回家的机票,回去没几天,父子二人同乘一趟飞机回来了。万万想不到,又隔了几天,瞎马也来了。爸爸花了几万元,雇了一辆东风车,把瞎马从祖国的西北端运到祖国的东南端,整个车厢里,只有一匹马和一堆草,爸爸还紧急在淇澳岛租了几亩地和几间农房,让爷爷专门养马、种菜。爷爷种菜,还是不用任何化肥和农药的。爷爷种的菜,看上去没别人家的菜好看,但吃起来味道大不一样。家里人吃不完就随便送给路人。
再一次见到瞎马,是从微信朋友圈和一些直播平台上,少年小可老练地骑着瞎马,在车流滚滚的大街上高速奔跑。看得出,方向很明确,直冲市中心而去。不知是小可故意,还是瞎马受惊了,反正那种姿态是极为任性接近失控的模样。在若干险急的弯道处,小可和瞎马的身姿看上去令人揪心,有跌进大海、撞向楼房或踩踏人群的可能,可是,每一次都化险为夷,继续前行。飞离地面的瞬间,壁画般静在空中,一动不动,小可和瞎马经过之处,交通相继陷入瘫痪,司机们全都任性地按着喇叭。从沥青路面上弹起的马蹄声好听极了,秒杀了种种闹市的噪音,包括尖锐的喇叭声,在一座现代化域市里出现了一匹马,可以想象,惊叹之余,人们如何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再迅速用自媒体发布出去,瞎马和少年小可瞬间成了网红。
成为网红后,有人认出了瞎马的血统,奥登堡马,产自欧洲,温血马,十分名责。瞎马刚好具备奥登堡马的两大特点,一是高大,二是长寿,但能活到三四十岁已经很不容易,瞎马六十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实属罕见。六十岁的马,相当于人的一百八十岁。这样的一匹马,肯定能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于是有人愿意收购它,出价三十万,甚至还可以再商量。如果是壮年的奥登堡马,至少值一百万,不过,无论如何老人是不可能动心的。老人想和瞎马一起做大湾区发展的见证者。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