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
茨威格
妻子还在甜美地酣睡着,呼吸均匀有力。
她的嘴角半张着,似乎想绽放一丝微笑或者说句什么话。窗口露出最初的晨曦,但是冬日的黎明晨光熹微,半明半暗的光芒游移不定地在酣睡的万物之上涌动。
费迪南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往往作画作了一半,会突然快步走出屋子,到田野里去,越走越快,直到精疲力竭,或者晚上脱衣服时他会把脱下的鞋拿在手里发愣……
他此刻刚从有些闷热的卧室走到阳台上。眼前山坡下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浓雾之中。他的目光所及,手所触及,一切全都潮湿、昏暗、滑溜。渐渐从雾气中升起的世界,就像一个刚从洪流中逃出的人。
他把目光射向远方,他觉得在坡下灰蒙蒙的一片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挪动。很小的形体为薄雾所遮盖,慢慢走了过来,他先是感到一阵喜悦,除他以外居然还有人醒着,可同时也感到好奇。那灰色的形体现在向前移动的地方,有个十字路口,通向邻村,或者通到山上。那陌生人似乎在那儿稍稍犹豫了一下,吁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沿着羊肠小道登上山来。
费迪南感到一阵不安。这陌生人是谁?他问自己,他是要到我这儿来?他想找我干什么?
现在,近处的雾已稍散,他认出来了:这是邮差。每天早晨,钟敲八下,邮差就爬到这山上来。他总是把那黑色的大包威严地往右边一甩,然后庄重地把信件交给人家。看到邮差一步一步地迈步登山,把邮袋挎在左边,努力迈动短腿,神色相当凝重地走着,费迪南不由得想笑。
可是,突然间他感到自己的双膝直哆嗦。
举到眼睛上的手像瘫痪了似的掉了下来。今天,昨天,这几个礼拜的不安,又一下子涌来。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正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地,是冲他一个人来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打开房门,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沿着两旁都是篱笆的小道迎着来人走下坡去。在花园门旁,他碰上了邮差,“您有……您有……您有……”他连说了三次才把话说出口来,“您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邮差抬起沾满雾气的眼镜看看他。
“是的,是的。”邮差伸出手在信件中掏摸,费迪南哆嗦着。邮差终于把信掏了出来,一个褐色的大信封,上面印着“官方文件”四个大字。“请签字。”邮差说道。赞迪南很快地写下了他的名字。由于激动,字迹无法辨认。然后他抓过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如此僵硬,信件从指间滑落,掉到地上,掉进湿土和潮湿的落叶之中。
这就是那件事情,现在他知道几周以来是什么东西扰乱了他内心的安宁了,就是这封信。他违心地期待着从荒唐,粗野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这封信用死板的打字机打出的字句扑向他那热气腾腾的生命,扑向他的自由。他感到这封信从不晓得的什么地方向他走来,就像一个在翠绿的密林中巡逻的骑兵,感到一根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向他瞄准,想射进他的肌肤深处。
那是八个月之前的事,在边界那边,他赤身裸体站在军医面前,因为寒冷和恶心而浑身发抖。那军医就像一个马贩子,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他从这种屈辱中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人的尊严已丧失殆尽,欧洲已堕落到奴役之中。他看到天还没亮,冻得发抖的妇女们,就拿着装土豆的空口袋,坐在市场的台阶上,他的心都碎了。
由于自己的愤怒荏弱无力,他对自己也产生反感。多亏有人帮忙,他终于得以和他的妻子一起移居瑞士。他越过国境线时,血液突然涌上面颊。他脚步踉跄,不得不紧紧抓住柱子。他第一次又感到自己是人,感到生活、自由、意志、绘画事业又属于他。
但是这种欢快、轻松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如今这封信,冷冷地在他的手指当中沙沙作响。他感到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正窥视着他。
这张纸没有力量,但是把它寄来的人有力量。是谁把它寄来的?是那部机器,是那部巨型的杀人机器。它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抓了千百万人,现在又来抓他!“不……不……决不能成为它的帮凶!可是,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会找到我……”
费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这张纸在这儿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他手指一使劲,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听他的使唤。他整个灵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们却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哆哆嗦嗦地把一张白纸展开。上面写着他已经知道的事情:
F34729号。根据M市区司令部的指示,请阁下至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 M 市区司令部八号房间报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检查。军方证件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为此,您务必亲自前往领取。
一小时以后,他又走进房间,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束没有扎好的春花,妻子的脸庞光彩照人。“瞧,”她说道,“看我找到什么了!这些花就在那儿,在屋后的草地里盛开,树木之间的背阴地里还有残雪呢!”为了让妻子高兴,他接过了鲜花,向花束弯下身子,免得看见他的心上人无忧无虑的眼睛。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