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亲的怀抱
范泽木
十六岁那年,我报考了一所远在省城的三加二学校。开学前,父亲几近愁眉不展,喃喃自语地说:“干吗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呢,在县城读多好,天气冷了,我可以给你送衣服,我可以定期来看看你,可是你到了省城,我怕是路也找不到。”
他或许不知道,我就是为了避开他,才选择千里之外的省城。在我读小学初中的九年时间里,他没少来看我。他的出现总能在我的同学里引起不少的哄动。他头戴草帽,永远穿一双解放鞋,背着一个破皮袋。久了,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草帽”。他一出现,同学们就纷纷跑来告诉我,小范,草帽来了,在门口等你。在一阵哄笑中,我脸白一阵红一阵地跑出校园。
见到我,他很欣喜,马不停蹄地嘘寒问暖。路边不时有同学经过,认识的同学会与我打招呼:“小范,你爸呀?”我吱唔着,半天说不出话。
上初中后,他依然常来学校。许多次,他拉开破皮袋的拉链,掏出几块蕃薯或拿出几个板栗。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今年,家里的蕃薯又丰收了,家里收获了好几百斤板栗。我低着头,躲避着同学们的视线。他却全然不顾我的神情,继续喋喋不休。到最后,我朝他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戴草帽,不穿解放鞋,不背这个破皮袋!”他有些惊讶,搓着手说:“庄稼人嘛,习惯了,别的鞋子穿着不舒服。”
我跺了跺脚,飞似的跑回教室。
很快就开学了,父亲开始显得焦躁不安。他为我准备好生活用品,又往破皮袋里塞了不少零食。开学那天,他依然背着那个破皮袋,穿着解放鞋,唯一不同的是少了头上那顶草帽。
我们乘汽车、坐火车,终于到了我就读的学校。我很快认识了一个名叫小胡的同学。缴费、领寝室用品,我和小胡一路相随,有意把父亲抛在身后。烈日炎炎的九月,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学校宽阔的水泥路上。我突然有些难过。但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我很快又沉浸到和小胡天南海北的闲聊里。
父亲帮我安排好了床铺,又补充了一些生活用品。午饭过后,我催促他,可以回家了,再晚没车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刚来,你一个人可以应付么?你毕竟才十六岁。”我不耐烦地说:“不是还有小胡嘛,我晚上和他睡。”
在我的再三催促下,父亲决定回家。临走前,他深深地看着我,那样子,仿佛要把我刻进脑海里。我送走了他,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们寝室总共四个人,离家近的都回家了,寝室里只剩我和小胡。临近傍晚的时候,小胡忽然接到他父亲的电话。他看了我一眼,有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爸爸来接我了,叫我晚上回家住。”
那一刻,我懵了,巨大的孤独和落寞感紧接着袭来。想到要一个人在寝室里,面对这座城市的黑暗,我突然恐惧起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空荡荡的寝室里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我后悔送走了父亲。他的草帽、解放鞋、破皮袋,都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并且亲切起来。
眼下,我不知道到哪里吃饭,更不知道夜晚要如何入睡。我关上寝室的门,准备到校园里到处走走。
我走出宿舍,愣住了。是我父亲!他正挎着破皮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我。“你没回家?”我发觉自己已经有了哭腔。“我还是担心你,决定不回家,在你们学校附近逛了几圈就回来找你了。”
我飞快地奔到他跟前,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那是第一次,我那么安静地趴在他怀里,感受着他那么温暖的气息。
他拍了拍我的背说,哭什么?爸爸在这里呢。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如洪水般涌了出来……
①临走前,他深深地看着我,那样子,仿佛要把我刻进脑海里。
②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空荡荡的寝室里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