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父子
毕飞宇
老马的祖籍在四川东部,第一年恢复高考老马就进京读书了。后来老马在北京娶了媳妇,生了 儿子。但是老马坚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时候都要把一口川腔挂在嘴上。
老马的儿子马多不说四川话。马多的说话乃至发音都是老马启蒙的,四川话说得不错。可是马 多一进幼儿园就学会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归音了, 透出一股含混和不负责任的腔调。语言即人。马 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能算纯正的四川娃子。老马对这一点很失望。
老马这些年一直和儿子过,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了。离婚的时候老马什么都 没要, 只要了儿子。儿子是老马的命。
儿子马多正值青春, 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但是脚也大了, 手也大了,嘎着一副公鸭嗓子,看上 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马多智能卓异,是老马面前的混世魔王。可是马多一出家门 就八面和气了。马多的考试成绩历来出众,那些分数一出来就成了学校教学改革的成果了。学校高 兴了, 老马也跟着高兴。
在一个风光宜人的下午,老马被一辆丰田牌面包车接到了校内。依照校方的行政安排,老马将 在体育场的司令台上向所有家长做二十分钟的报告。报告的题目很动人,很抒情, “怎样做孩子的 父亲”。
老马是在行政楼二楼的厕所里头被马多堵住的。老马满面春风,每一颗牙齿都是当上了父亲的 样子。老马摸过儿子的头,开心地说 :“嗨! ”马多的神情却有些紧张,压低了嗓门厉声说: “说普 通话!”老马眨了两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说:“晓得。 ”马多皱了眉头说:“普通话,知不知道? ” 老马又笑,说:“兹 (知) 道。”马多回头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势:“是 zh īd ào,不是 z īd ào。” 老马抿了嘴笑,没有开口,再次摸过儿子的头,很棒地竖起了一只大拇指。马多也笑,同样竖起一 只大拇指。父子两个在厕所里头幸福得不行。
老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基围虾、红肠、西红柿、卷心菜、荷兰豆。老马买了两瓶蓝带啤酒、两 听健力宝易拉罐。老马把暖色调与冷色调的菜肴和饮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个重大节日的前 夜。老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顾下午的报告。他讲得很好,还史无前例地说了一个下午的普通话。 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儿化”,很不错。只是马多的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老马打开电 视,赵忠祥正在解说非洲草原上的猫科动物。马多进门的时候没有敲门,他用自己的双象牌铜钥匙 打开了自己的家门。马多一进门凭空就带进了一股杀气。
老马搓搓手,说:“吃饭了,有基围虾。 ”老马看了一眼, 说:“还有健力宝。 ”
马多说:“得了吧。 ”
老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说:“我记得我说普通话了嘛。 ”
“得了吧您。 ”
老马笑笑, 说:“我总不能是赵忠祥吧。 ”马多瞟了一眼电视说:“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猫科动物吧。 ”
老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墙上看,大声说:“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主席能说湖南话, 我怎么就不能冒出几句四川话! ”
马多说:“主席是谁?右手往前一伸中国人民就站立起来了,你要到天安门城楼上去,一开口中 国人民准趴下。 ”
老马的脸涨成紫红色,说话的腔调里头全是恼羞成怒。老马呵斥说: “你到坦桑尼亚去还是四 川人, 四川种!”
“凭什么? ”马多的语气充满了北京腔的四两拨千斤,“我凭什么呀我? ”
“我打你个龟儿! ”
“您用普通话骂您的儿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
老马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喝了两听健力宝,两瓶蓝带啤酒, 两小瓶二两装红星牌二锅头。那么多 的液体在老马的肚子里翻滚,把伤心的沉渣全勾起来了。老马难受不过,把珍藏多年的五粮液从床 头柜里翻上桌面,启了封往嘴里灌。家乡的酒说到底全是家乡的话,安抚人,滋润人,像长辈的询 问一样让人熨帖,让人伤怀。几口下去老马就吃掉了。老马把马多周岁时的全家福摊在桌面上,仔 细辨认。马多被他的妈妈搂在怀里,妻子则光润无比地依偎在老马的胸前, 老马的脸上胜利极了, 冲着镜头全是乐不思蜀的死样子。儿子,妻子,老马,全是胸膛与胸膛的关系,全是心窝子与心窝 子的关系。可是生活不会让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你的一个季节,一个年轮。它 让你付出全部,然后,拉扯出一个和你对着干的人,要么脸对脸,要么背对背。手心手背全他妈的不 是肉。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只有家乡的酒才是真的,才是你的故乡,才是你的血脉,才是你的亲 爹亲娘,才是你的亲儿子亲丫头。老马猛拍了桌子,吼道:“马多,给老子上酒。 ”
马多过来,看到了周岁时的光屁股,脸说拉就拉下了。父亲最感温存的东西往往正是儿子的疮 疤。马多不情愿看自己的光屁股,马多说:“看这个干什么? ”老马推过空酒杯,说:“看我的儿。” 马多说: “抬头看呗。”老马用手指的关节敲击桌面,冲着相片说:“我不想抬头,我就想低下头来 想想我的儿子——这才是我的儿,我见到你心里头就烦。 ”
“喝多了。 ”马多冷不丁地说。
“我没有喝多! ”
马多不语, 好半天轻声说:“喝多了。 ”
老马的泪水一下子就汪开了。
(选自《毕飞宇短篇小说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