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韩少功
这头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马桥只有志煌治得住它。人们说它不是牛婆生下来的,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是什么牛,其实是一块岩头。志煌是岩匠,管住这块岩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说法被人们普遍接受。
在我的印象里,志煌的牛功夫确实好,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里,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
有一次我看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着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让人难以置信。我可以作证,那个死角不是犁翻的。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贯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发,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可以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气到,气不到意到,任何遥远的死角要它翻它就翻。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大信赖贪玩的看牛总,总是要亲自放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干净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顿了牛以后再来打发自己。因此他常常收工最晚,成为山坡上一个孤独的黑点,在熊熊燃烧着绛紫色的天幕上有时移动,有时静止,在满天飞腾着的火云里播下似有似无的牛铃铃声。
春上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萌动,在暖暖的阳光下流动着声音和色彩,分泌出空气中隐隐的不安。志煌赶着三毛下田,突然,三毛全身颤抖了一下,眼光发直,拖着犁向前狂跑,踩得泥水哗哗哗溅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水帘。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事后才知道,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伏伏贴贴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担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发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浑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汇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黯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恕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不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
她们一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造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