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蓄于山城
吴福辉
重庆生活对于沙汀的刺激是政府对思想、言论、行动的钳制,就像明朝锦衣卫那样的特务横行。一位著名的诗人住在市郊山洞一带地方,神经紧张地感到有“特务”在他家门口成天东转西转。有天下午,“特务”的活动似乎格外频繁,当夜逼得诗人越墙逃回市区。这些令人精神紧张的故事包围了他,他早就想写篇东西来发泄一下。他想起陆诒与他谈起他们的共同熟人傅宇琛。陆诒神情忧郁地说:“他变得胆小如鼠,又不得不养家糊口,跑到这里的长江轮渡上卖票呢!有时见到我,还希望听到一点消息,只要四下无人,便拉到一旁打听。可更多的时间是在防备有特务搞他,成天疑神疑鬼的。”
这个傅宇琛,沙汀已经有三四年未见了,听陆诒一讲,那种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模样突然全盘在脑子里活起来。这就是《老烟的故事——记L君的一段谈话》。
他把写好的小说交给茅盾过目,茅盾对它的尖锐性有点吃惊,说:“现在还是打苍蝇吧,不要摸老虎屁股。当然,摸老虎屁股的文章也可以写,写了留起来,等以后时局变了再拿去发表好了。”
听了这个意见,沙汀决定动些手脚来瞒过图书审查老爷。他在作品里暗示这是云南地方势力干的事情,落款故意标明“写于昆明”。等到《文艺阵地》复刊号审查通过,他在生活书店胡绳那里看校样时,又对小说进行了修改,加上只有重庆才经常用得着的“过江”之类的话,删去落款。
11月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节那天,沙汀应邀去枇杷山苏联大使馆参加招待会。晚会由沙汀主持。讲演引起了在座听众的兴趣,下面纷纷写纸条传到主席台上,提出各种问题。沙汀打开这些条子读给大家听,当场解释。有一张条子措辞尖锐,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意是:乡下拉壮丁,闹得乌烟瘴气,作家们为什么不揭露?
他觉得全身被这张条子击中!是啊,这是国统区内随处可见的弊政。晚上躺在房间里,他失眠了。他在想如何表现这个兵役的主题。这就产生了他的《在其香居茶馆里》。几天的时间,故乡的各种“土劣”按照一个有权势人家的壮丁被抓了又被放掉的格局,一齐涌上脑际来表演。听来的故事就那么一点点,被摆在小说的最后,用来点题。虚构的是几个人物争吵的过程,一次吵得不可开交的吃讲茶场面。这一定是在一个乡镇的茶馆里进行的!想象中那是家乡安县的西南乡,秀水一带的样子,叫它回龙镇。茶馆定名“其香居”,却是综合所见各种乡镇茶馆的情形的。每人有每人的与身份相称的茶座。人物呢,安县林白清的侄子叫么吵吵。林做过团正,这个侄子的名被借用,性格并无一点相同处。陈新老爷本是界牌人,也是借用真实姓名,并且让他与“软硬人”联保主任搅在一起。故事波澜起伏,几张几弛,最后突然宣布一个结果,人们陡地呆若木鸡,情节安排模仿俄国作家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他用这个故事表现基层权力社会的一次小波折:一个“行之有效”的“官官相护”的“规矩”突然被破坏,有面子的人的“面子”突然被互相撕碎,进入一个非常的时空。伟大的喜剧就此确立。
原来沙汀每周只需周六进城去一次曾家岩,现在骤然增多。这是一些令人揪心的日子。项英牺牲、叶挺被俘的消息传来,中央决定迎接更大的分裂。南方局贯彻“荫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周恩来、徐冰召集沙汀等讨论组织重庆大批进步文化人士疏散问题。这样每日讨论别人的疏散计划,沙汀不能不考虑起自己来了。与黄玉颀交谈,也与心中跃跃欲出的人物交谈,觉得只有回乡才能焕发自己的文学激情。
他以少有的勇敢采取了回乡的方式,去迎接一生只有一次的创作高潮。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有勇气钻回故乡的山沟,一待就是十年,而且相信这样荒僻贫瘠的土地有无穷的文学矿藏,连历史都感觉惊讶。他的抉择需要以后的时间来证明,他显示出一种成熟、一种远见。
你描写地狱,却走入地狱。在中国最黑暗、最贫困的地方,你几乎被“活埋”,却写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说!
(选自《沙汀传》,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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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老谈到小说创作时强调搞创作的基础在于生活,因为生活中有他熟悉的人物原型。在创作时就是要把全部生活积累调动起来,把熟悉的人物原型经过改造、综合、加工、概括而成为作品中的人物。所以,青年人搞创作,要做生活的有心人,生活越深厚,创作基础越厚实。他还强调创作者要努力提高文化艺术素养,特别是初学写作者要选读中外名著。
(张清儒《写在沙汀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