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节选)【注】
梁晓声
郑家只有一间住屋,十五六平方米,火炕占去了一半地方。地上,锅台和碗橱占去了另一半面积。炕上铺着几张报纸,报纸上堆着山楂,一个穿件红毛衣的二十一二岁的姑娘————不对,确切地说是小寡妇,坐在炕上,正用竹扦穿山楂。她的毛衣很旧了,只穿条旧的花布衬裤,也没穿袜子。
秉昆进门后,小寡妇停止了正做着的事,极为吃惊地瞪着他。
郑母打消女儿顾虑说∶“这小伙子心眼好,见我推着箱下坡,跑过去替我,还扶着我下的坡。要不,我连人带箱子栽到沟里了。我要是摔伤了,咱们一家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啊……”
他忍不住要打断郑母的话时,郑娟的弟弟开口了。
那盲少年说∶“姐,妈的话太啰唆了,还是听我来说吧。别人托这个人转交给你东西,所以这个人才来找咱家的。他在门口见到了我,我正替你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还没告诉我呢,正巧咱妈回来了。”
郑母为了使屋里暖和些,起身去捅炉火,一边絮叨∶“不让她把棉裤拆了,偏拆了,可倒好,又来了活儿。穿两串糖葫芦挣一分钱,为赶在春节前挣几元钱,顾不上做自己的棉裤了……”
“妈,你别絮叨些没用的了。”郑娟目光与话题同时一转,看着周秉昆问,“谁派你乘的?”
秉昆苦笑道“倒也不是谁派我来的,是我自己有几分情愿才答应了的事。”他简单地将瘸子二人托付他的经过讲了一遍,省略了几乎是被劫持的细节,讲出他们苦苦相求的意味。最后他掏出信封,放在小布包旁,总结说∶“这信封里就是他们让我给你送来的钱,十个鸡蛋是我从自己家带来的。毕竟,我与涂志强哥们儿了一场,快过春节了,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是鸡蛋啊,那大娘谢你了啊!”郑母本已又坐在椅子上了,听完周乘昆的话,立即起身拎过去布包想放在别处。
郑娟喝道“妈,你别”
郑母竟很顺从,坐下嘟哝着,双手仍捧着布包。郑娟弟弟也说“姐,鸡蛋是可以留下的。”郑娟又喝道∶“没你插嘴的份儿!”弟弟噤若寒蝉,摸摸索索地躲到门斗去了。
他听到郑娟大声说∶“你转告他们,我不需要他们的可怜!”她那双丹凤眼中投射出凛然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瞪着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接着说,“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也不需要你来可怜!我恨他们!涂志强如果不是跟他们搞到一起,也不至于犯下死罪。那我俩的日子还可以凑合着混下去……”
周秉昆一时目瞪口呆,如同自己果真是痛子们一伙,对涂志强的死负有抵赖不掉的罪过似的。
“娟,你听妈劝你几句好不好”
“不好!……你!……带上钱快给我滚啊!滚啊你!”郑娟的手直指周秉昆的脸。秉昆的脸红过一阵后,又变得煞白。他猛地往起一站,将装钱的信封抓在手里,低着头撞门而去。
郑娟的母亲和弟弟跟到了外边。
那老妪说∶“孩子你站一下,你听大娘向你解释……那个,那什么,就是钱,求你……给大娘留下吧!我女儿她……她那样不是冲你,她是在冲自己的命发火呀!”
老妪脸上淌下泪来,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像已完全丧失了耻辱感的老乞丐。盲少年也从旁说∶“我姐以前是好脾气的人,从没对谁发过火。”他的眼中也淌着泪。身材瘦小的老妪,双膝一弯,分明是要跪下去了。周秉昆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赶紧上前一步,双手将郑母搀住,耳语道∶“大娘,我没生气。”
他从兜里掏出信封,遇到了郑母于里。她连个“谢”字都没顾上说,抹着泪,迈着摇摆不稳的碎步进入了歪斜的家门。盲少年问“我妈进屋了”
秉昆说∶“是的,她进屋了。”盲少年又问∶“我妈哭了吧?”秉昆犹豫了一下,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没哭。”
秉昆摸了摸那盲少年的头,不由自主地蹲下,替他擦去流淌不止的泪,竟有些庆幸他是盲人,看不到自己母亲刚才那种可怜的样子。
“你把钱给我妈了”“给了,哪能不给呢!”
“那,你原谅我姐了以后……如果他们再让你送钱来,你还肯吗”
那盲少年忽然双膝跪下了,跪得那么快,使秉昆措手不及。秉昆愣了愣,忽然将他拉入怀中,盲少年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他不知不觉地流泪了,对那盲少年耳语∶“好孩子,别哭,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家每月都会收到钱。交给你也行的,是吧”
盲少年终于不哭了,小声说“交给我不好,我是瞎子,怕丢了,还是交给我妈好。”
“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郑光明,我妈和我姐都叫我小明。”
“那么,以后我要叫你光明,我喜欢叫你光明。”
“那,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我姓周,名秉昆。同样没骗你,告诉你的是我的真姓名。”
“我相信,以后我可以叫你秉昆哥吗?”“当然可以。”
“秉昆哥,你为我家做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啊,那我姐就更没脸做人了。”
“明白。你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我的名字。”
“你放心,我不会的。”……
秉昆走出那条胡同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活了一百多岁的老人似的。他不再因自己出生于光字片而耿耿于怀了,不再因自己仍是一名苦力工而耿耿于怀了。即使世上真有鬼,涂志强的鬼魂确确实实地出现在面前,他相信自己也是能够以平静如水、无惊无惧的心情来对待了。
【注】节选自梁晓声长篇小说《人世间》,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