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
张国平
他决定回趟老家,去看看年迈的老娘。他怕以后再没机会了。
他没让司机老王和秘书小周陪同,也不敢自己驾车,客车也没敢坐,找了辆出租车回了老家。
老家离龙城不过一百里,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透,看马上到了,他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想等等再回家。他不想碰到父老乡亲。
不远处是座废堤坝,小时候上堤割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站在高处,远望彩霞飘浮,夕阳西下,心头不禁酸楚。他好想留住当下,留住眼前的美好,可惜这一切已成奢望。
他不仅付了车费还预付了明天的车费,让出租车司机明天再来接他,他说明天要去趟更远的地方。
天黑透了,他步行回家。
他的突然出现让娘很意外,他从没有这个时间回家的,而且还是一个人。娘问老王和小周呢,他说送到门口让他们回去了。娘问他怎么回去,他说今儿不回去了,在家住一夜,陪陪娘。
他很久很久不在老家过夜了,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娘高兴,一扭一扭地出去了。他问娘去哪里,娘说回来你就知道了。娘买了顶蚊帐回来,说老家蚊子多,没蚊帐你睡不着的。娘的床上并没有支蚊帐,他问娘,娘说她习惯了,老胳膊老腿的,蚊子不咬她。他知道,娘是舍不得花钱。娘不缺钱,他也不会让娘缺钱,可是娘还是舍不得花。他曾想给娘请个保姆,娘不让,说她能打能跳的,请啥保姆。其实,娘既不能打也不能跳了,娘骨质增生,走路已不灵泛了。他也曾想让娘跟他住一起,娘说不习惯,还是老家空气好,乡里乡亲的,有人拉呱。城里有啥好的,街上车多人多,家里跟牢笼似的。
娘每次这样说他都想让她打住,“牢笼”很不吉利。
娘做好了玉米粥,好香好香的玉米粥,他足足喝了两大碗,喝得畅快淋漓。
碗筷是他刷的,娘不让他刷,他坚持要刷。娘当然高兴,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
晚饭后娘儿俩拉了很久的呱,芝麻核桃,陈年往事。娘问他工作可好?孙子和媳妇可好?他支支吾吾地应着,心不在焉。娘哪里知道,为了不连累儿子,他早将儿子和媳妇送到美国去了。
看天色晚了,娘给他支了蚊帐。他让娘睡支蚊帐的那张床,娘不肯。睡觉前他塞给娘两沓钱,娘吃惊地盯着他,问为啥留这么多钱?娘花不了这么多钱。他让娘留下,说万一要用了也方便。娘不肯,硬把钱塞回去,说没钱了难道不能找你要?
他回答不了娘的话,夜里偷偷将钱塞到铺盖下。
他脑子乱,睡不着,偏偏钻进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嗡。他身上痒,更睡不着。
他想开灯捉蚊子,但怕影响娘,只好忍着。他奈何不了蚊子,蚊子更猖狂,他被咬了很多包。已经后半夜了,他看娘睡熟了,实在忍不住,便开灯捉蚊子。
嚇啦啦,他满蚊帐拍,却总是拍不到蚊子。
娘醒了,娘帮他拍蚊子。娘说你别动。娘一只手伸在蚊帐里,一只手留在蚊帐外,等蚊子落稳了,啪! 一下将蚊子拍死了。
娘看看两掌血,说,它只要钻进来就跑不掉。蚊子这物件钻进来就得吃饱,吃饱它飞不动了,非死不可。一只手在里,一只手在外,两面一夹,一拍一个准。
娘的话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一夜未眠。
他很早起床,给娘做了早饭。平常都是娘给他做饭,这是他第一次给娘做饭。
娘高兴,吃得很香,他却吃得很少,五味杂陈。
出租车司机很守信用,早早地来了。
他上了车对出租车司机说,回龙城。出租车司机吃惊地问,不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吗?
他回头望了望仍站在村头的娘,对出租车司机说,不,就回龙城。
(选自《啄木鸟》2018年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