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陌生人交流
铁凝
①从前的我家,离我就读的中学不远。上学的路程大约十分钟,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买早点。
②那年我十三岁,念初中一年级。正是“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因此一入学便开始了拉土、扣坯、挖防空洞。我正在发育的身体,乐观地承受着强重的体力劳动,而我的脑子则空空荡荡。
③每日的清晨,我就带着一副空荡的脑子走在上学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门前,看炸馃子的师傅麻利、娴熟的操作。站在锅前负责炸的是位年轻姑娘,她手持一双长的竹筷,不失时机地翻动着油条,将够了火候的成品夹入锅旁那用来控油的钢丝笸箩。因为油是珍贵的,控油这一关就显得格外重要。她用不着看顾客,只低垂着眼睑做着属于自己业务范围的事——翻动、捞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这愉快的劳作而显得十分灵巧。当她偶尔因擦汗把脸抬起来时,我发现她长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鲜的肤色,那从白帽沿下掉出来的栗色头发,那纯净、专注的眼光,她的一切……在我当时的年岁,无法用词汇去形容一个成年女人的美,但一个成年女人的美却真实地震动着我,使我对自己充满自卑,又充满希冀。
④关于美女,那时我知道得太少,即使见过一点可怜的图片,也觉得那图们分外遥远、虚渺。惟有这炸馃子的姑娘,是活生生的可以感觉和捕捉的美丽。她使我空荡的头脑骤然满当起来,使我发现我原本也是个女性,使我决意要向着她那样子美好地成长。
⑤以后的早晨,我站在队伍里开始了我细致入微的观察,观察她那两条辫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态,她擦汗的手式,脚上的凉鞋,头上的白布帽。当我学着她的样子,将两条辫子紧紧并在脑后时,便觉得这已大大缩短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当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围巾又故意拉下几缕头发散出来时,我的内心立刻充满愉快。日子在我对她的摹仿中生着情趣,脑子不再空荡,我觉出一个新的我自己正在我身上诞生。
⑥后来我们搬了家。直到几年后我返回城市,又偶尔路过那家小吃店时,发现那姑娘还在。五印的铁锅仍旧沸腾着,她仍旧手持细长的竹筷在锅里拨弄。她的栗色头发已经剪短,短发在已染上油斑的白帽子边沿纷飞。她还是用我熟悉的那姿式擦汗。她抬起脸来,脸色使人分不清是自然的红润,还是被炉火烤得通红。她没了昔日的愉快,那已然发胖的身形也失却了从前的灵巧。我站在锅前,用一个成年的我审视那更加成年的她,初次怀疑起我少年时代的审美标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实在只是一名普通妇女。她的声音略显沙哑,眼光疲惫而又烦躁。好像许多年来她从未有过愉快,只一味地领受着这油烟和油锅的煎熬。
⑦又是一些年过去,一个不再幼稚的我却又一次光顾那家小吃店了。记得是秋天的一个下午,门口只有一只安静的油锅,于是我走进店内。我看见她独自在柜台里坐着,头上仍旧戴着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烟沤成了灰色。她目光涣散,不时打着大而乏的呵欠,脸上没有热情,却也没有不安和烦躁,就像早已将自己的全部无所他求地交给了这店、这柜台。柜台里是打着蔫儿的凉拌黄瓜。我算着,无论如何她不过四十来岁。
⑧下午的太阳使店内充满金黄的光亮,使那几张铺着干硬塑料布的餐桌也显得温暖、柔和。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愿望,非常想告诉这个坐在柜台里打着呵欠的女人,在许多年前我对她的崇拜。
⑨“小时候我常在这买馃子。”我说。
⑩“现在没有。”她漠然地告诉我。
⑪“那时候您天天站在锅前。”我说。
⑫“你要买什么?现在只有豆包。”她打断我。
⑬“您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穿着白凉鞋,您……”
⑭“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几乎怪我打断了她的呆坐,索性别过脸不再看我。
⑮“我只是想告诉您,那时候我觉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经学着您的样子打扮我自己。”
⑯“嗯?”她意外地转过脸来。
⑰我匆匆走出小吃店,为我这唐突的表白寻找动机,又为我和她那无法契合的对话感到没趣。但我忘不了她那声意外的“嗯”,和她那终于转向我的脸。我多么愿意相信,她相信了一个陌生人对她的赞美。
⑱不久,当又一个新鲜而嘈杂的早晨来临时,我又乘车经过这个小吃店。门前的油锅又沸腾起来,还是她手持竹筷在锅里拨弄。她的头上又有了一顶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卷发又从帽沿里滚落下来,那些新烫就的小发卷儿为她的脸增添着活泼和妩媚。她以她那本来发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现着从前的灵巧,那是一种更加成熟的灵巧。
⑲车子从店前一晃而过,我忽然找到了那个下午我对她唐突表白的动机。正因为你不再幼稚,你才敢向曾经启发了你少年美感的女性表示感激,为着用这一份陌生的感激,再去唤起她那爱美的心意。
⑳当你克服着虚荣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里处处会充满陌生的魅力。
(有删减)
斗寒图
冯骥才
老沈和我,还有国画系另一名教师潘大年,是二十多年前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老同学。在那个风云多变的时代,老沈的处境并不稳,随时都会因波涛骤起而覆舟落水[注] , 我一直暗暗为他揪心,同时预感到祸事迟早要飞到他头上。
想到这儿,我饭也没吃,戴上一顶厚厚的棉帽子,去他家看他。
我推开门。只见老沈坐在一张破旧的、掉了漆皮儿的小圆桌前。手里捏着一个六边形的白瓷小酒盅闷闷独酌。他见我来了,没有起身,只略略抬一抬他胡茬浓密的稍尖的下巴,叫我坐在他对面。
他穿着一件对襟的黑绸面的中式小棉袄,紧紧包着瘦瘦的身子。他头发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头,但头发硬,总有一些不服帖地翘起来,散开,并像野草那样横竖穿插着。
我俩像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闷酒。
这时,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画案前,在毡子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画纸,磨好墨,又从墙上的筷子篓里取出一支长锋、尖头磨秃的狼毫画笔。
老沈手握笔管,对平展展的白纸凝视片刻。忽然,他的双眉就像受惊的燕子的一双翅膀抖动一下,仿佛胸中有股激情奔涌上来。跟着,这激情跑到他的笔管上,这笔管就在他手中狂乱地抖颤,随即他的臂肘一抬,那饱蘸浓墨汁的画笔如同鹰击兔一般倏然落到纸上。笔管闪电似地挥动,笔锋在纸面上来回翻转、戳擦,宛如狂风吹舞的柳条拂扫水面,洁白的纸面上出现一条变幻着的捉摸不定的墨色的形体——但这只是须臾间的感觉。
随后,一株苍拙劲拔的老梅树跃然而生。这时他的笔头落入盛满清水的水盆里一扰,笔上的墨在水中像乌云一样化开,混成灰色。那笔又在粉罐里猛点两下,重新落回到纸上。冲动而颤抖不止的笔头横皴竖抹,一边豪放而不经意地把水点、墨点、粉点弄得淋漓满纸。于是,狂风暴雪,立时成形。
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撑着桌边,仿佛不这样,身子就要扑在画上。两绺头发滑落到额前,他也不去管,任它们在光滑的鼓脑门上像穗子一般摆动。静静的屋中,只响着他带着腕力的笔锋在纸上的摩擦声,还有笔管磕碰水盆和色碟的叮当声。我斜瞅他一眼,只见他的嘴角用力向下一撇一撇,不知是浑身用力之故,是嘴里没有嚼尽的干辣椒所致,还是一种苦涩心情的流露。此时,他额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来,暗暗发红,是激动的热血在那里奔流……
这时屋门开了,从外边走进两个人来。我一看,原来一个是潘大年,另一个是老沈的女学生范瑛。
落好墨,换一支洁净的大羊毫笔,从洋红碗儿里蘸了浓浓的颜色,在梅树枝头点朵花儿,补上蕊。花丰蕊饱,艳丽如洗,光颜夺目。于是一株傲霜斗雪、不畏强暴的梅树便十分神气地跳了出来。它毫无淡雅幽娴之态,而全然是一派处在逆境中豪杰志士的风姿。然后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画笔,用枯笔墨在画幅上端写了“斗寒图”三个醒目的大字。字迹端庄沉着,刚毅跌宕,颇含金石气息,好像是熔了铁水铸上去似的,挖也挖不掉,并与画风十分相合。
我受了强烈的感染。范瑛和潘大年也挺激动。我画了多年的画,但从来没被一幅画这样感动过。当然它打动我的一半理由在于画外。潘大年冲动地说:
“老沈,你这幅画扫除了我们心里的担忧。看了它,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人就该这样嘛!”
老沈听了,顿时感动得眼圈都发红了。他咬着下唇,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奔涌出来的一种快感。潘大年对他说:“我有个要求!”潘大年的表情郑重又诚恳。
“什么?”
“把你这幅画送给我吧!这幅画可以说是你的代表作。”老沈把我们送到院门外,范瑛忽疑虑重重地说:“沈老师,您参加市美展那幅画是不是先撤回来?”
“为什么?”
“赵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审画。我看他已经盯上您了。别叫他再来找您的麻烦。”“不!”老沈坚决地说,“我那幅画找不出什么毛病。甭理他!”
我和潘大年、范瑛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谈内容主要是怎样劝动老沈撤回他参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们三人该分手各自回家的当口,我觉得心里还有件什么悬而未决、隐隐不安的事似的,跟着我明白为了什么。便对潘大年说:“画你可得收好了。别给人乱看!”
大年听了,摇了摇他胖胖而扁平的脸,含着笑反问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听他这话,我便放心回家去。脚步比来时略觉轻快些。
(节选自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选《斗寒图》,有删改)
【注】:老沈参加市友谊宾馆大厅布置,画了几幅画,遭到了不懂绘画艺术的市委文教书记赵雄公开批评,并断言老沈的画里包藏着“反党”的毒箭。
仲尼之将丧
冯至
仲尼自从春天去了以后,意味的阑珊,情绪的萧索,更甚于前年西狩获麟、《春秋》绝笔的时候了。那时他满心满意地想,世态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的《春秋》写到这里也尽够了。天啊!你总还可以多给我几年的生命吧;我要努力在我这未来的几年以内,把我们先哲传下来的一本《易经》整理一番;把我的哲学思想都借着这部古书表现出来,留给我的弟子们——咳,他们真是可怜,像是船没有舵,荒野浓雾中没有指南车呀。哪知到了现在,转瞬间就快要两年了,《易经》,一点儿没有着手;《春秋》,也有刻在竹板儿上的,也有涂在一卷一卷的树皮上的,错错乱乱地在他的房里堆积着,向来不曾有过一个人来过问。就是那张古琴,伴着他流浪他乡,十四年总在身边的,现在挂在壁上,不但着了许多灰尘,并且结上许多蜘蛛网了。他每每在黄昏时节,倚着窗子望落日,领略着自然间的音乐,正在忘机物我、融会一切之际,房子里便会发出来一种苍茫的音调,使他回转头来,目光懒懒地落在那张琴上,他这般伤感地自语,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当年从我困于陈蔡的故人们,死的死了,不死的也多半在远方,只剩下这张琴,寂寞无语的琴……
二十年前,奔走齐鲁之间,追慕着古代的风光,正是要把自己的理想实现在这乱世上最热衷的时期。一天独自一个人登上泰山的高峰,澄滓太清,齐鲁俱磅礴于茫茫大气之内,自己不觉得胸怀高朗:
——啊,当初登上东山,觉得鲁小,现在立在泰山顶,天下并不大呀!
现在呢,泰山依旧是那样嵯峨,可是旧日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耳边只是缠绕着一个樵夫的哭声,凄凄婉婉地。心里忽地一片苍凉,宇宙都似乎冰化了一般,一个久已消逝了的泰山樵夫的影子,有如白衣的神显现在黑漆的夜色中,又回到他的意念之内了。
——樵夫啊,你是世间的至圣!当我们在泰山的幽径里相遇时,你哭得是恁般地苦闷,岩石为之堕泪,鸟兽为之惊心。我这愚蠢的人啊,我那时不但不能领会,还要问你为什么哭。樵夫啊,你说,你自伤,所以这般哀泣……茫茫天空,恢恢地轮……万物的无着无落,是这样锐敏地感动了你……你深入了人生的真髓、宇宙的奥秘;我直到今日,才能了解你!
他的头脑眩昏,目光放出许多火花——泰山也似乎旋动起来,地在震动,远方的河水在沸腾……他颤着……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
杖,被掷在一边,颓然坐在阶上了。两手托着颐。
——赐呀,你来了?来得怎么这么晚呢?
他远远望见一个衣冠齐楚的人,渐渐辨别了知道是子贡以后,慈母见了远方归来的游子一般,两目射出消逝了的旧日的光芒,迎上去,紧紧地握着子贡的手。
——赐呀,你来得怎么这么晚呢!
——先生……
——赐呀,你看这座泰山呀。你说它有时要崩颓吗?
——先生……
——寂寞呀……赐,你日日锱铢为利,你好久不到我这里来了……
子贡本来是因为货殖的事,由这里经过,顺便看看先生,并且想问一问他近来对于政治上的意见。哪知出乎意料,先生说出这样悲痛的话,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
——先生,可是病……
——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昨夜做了一个梦。咳,这样的梦也不止一次了。你说,前面的泰山,有崩堕的那一天吗?
——先生,梦是无凭的;泰山是不会崩颓,如同哲人永不陨亡一样……
——赐呀……
仲尼皱纹消瘦的颊上,缀了两颗绿豆大的泪珠了。
子贡慢慢地扶着先生又坐在台阶上,这时候太阳转到南方,被几片浮云遮护着。子贡站立在先生的身旁。等到浮云散开了以后,一只雄鸡高踞在树巅,叫起来了。
——赐呀,这是什么在叫?仲尼低着头。一切都在白昼的梦里迷迷蒙蒙的。
——先生,是一只雄鸡。
——啊,一只羽毛灿丽的雄鸡呀!他抬起头,对着那只鸡望了许久。假如仲由还在,恐怕又要把它射下来,把它的羽毛插在他的冠上;把它的血肉来供我的馐馔。可怜他金星随着太阳一般,傍着我车尘劳碌于卫楚陈蔡的路上,一日不曾离开过我;同我一块儿受着隐士们的嘲笑、路人们的冷遇。我又何益于他呢?他终于很惨怛地死了!
我抱着我的理想,流离颠沛,一十四年——卫呀,楚呀,陈呀,……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用我一天,种种魔鬼的力恐吓着我,讽刺着我,压迫着我,四海之大,没有一个地方容我的身躯,终于不能不怀着惆怅回到我这儿时的故乡。故乡真是荒凉呵,乡音入在耳里,泪便落在襟前了。没有一个人不说我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人对我不怀着一些异殊的意味。儿时的门巷变成一片瓦砾,生遍了鬼棘向我苦笑。防山侧父母的坟茔已经被人踏平。我哪里还有读易奏瑟的心情呢。
我为什么回到这个故乡来呢?我早就应该……我为什么不死在匡人手里?为什么不死在陈蔡人的手里?那时候的死,是怎样地光荣! 怎样地可以自傲! 那个时候,有颜回在我身边,仲由在我身边,百十个弟子在我面前,在弦诵声中死去,韵调是怎样地悠扬,怎样地美丽呀! 现在,不肯“先我死”的颜回也死了,勇健的仲由也死了,百十个弟子都各自走上自己的路了。死也要有死的时候。
仲尼一气说尽了多少天积蓄着的抑郁,两目像着了疯狂,两手按胸,不住地咳喘,淤塞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子贡想用旁的话路岔开,却找不出适当的词句。
仲尼依然坐在门前。他怕走进房内,同怕阴森的坟墓一样。远远近近,静悄悄使人听到万籁中极细微的呼吸……
正是傍午的时分。
泰山的余脉,又蒙上一层薄薄的云霭了。
(有删减)
三月香雪
铁凝
①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叫香雪。
②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山区农村有过短暂的生活。还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从京原线(北京-太原)出发,乘火车在京冀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下了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就看见了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纸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做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猪白猪就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贫瘠的土地和多而无用的石头禁锢了这里的百姓和他们的日子,他们不知道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不知道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这里无法播种小麦,白面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一百公里火车,携带挂面到这里换鸡的奇特交易:一斤挂面等于一只肥鸡!这小村的生活无疑是拮据寒酸的,滞重封闭的,求变的热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动上。
③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和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我以为她们是去看电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她们是去看火车,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钟的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为了这一分钟,她们仔细地洗去劳动一天蒙在脸上的黄土,她们甚至还洗脚,穿起本该过年才拿出来的家做新鞋,也不顾火车到站已是夜色模糊。这使我有点心酸——那火车上的人,谁会留神车窗下边这些深山少女的脚和鞋呢。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她们会为了一个年轻列车员而吃醋、不和,她们会为没有看清车上某个女人头上的新型发卡而遗憾。少女像企盼恋人一样地注视无比高大的火车,火车也会借了这一分钟欣赏窗外的风景——或许这风景里也包括女孩子们。火车上的人们永远不会留神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可她们对火车仍然一往情深。
④于是就有了小说主人公香雪用一篮子鸡蛋换来火车上乘客的一只铅笔盒的“惊险”。
为了这件样式新颖、带有磁铁开关、被香雪艳羡不已的文具,她冒险跳上火车去交易,火车开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香雪被载到下一站。香雪从火车上下来,怀抱铅笔盒,在黑夜的山风里独自沿着铁轨,勇敢地行走三十华里回到她的村子。以香雪的眼光,火车和铅笔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火车冲进深山的同时也冲进香雪的心。
⑤三十五年过去了,香雪的深山已是河北省著名的旅游景区,火车和铁路终于让更多的人发现这里原本有着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次生林,有着可与非洲白蚁媲美的成堆的红蚁,有着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着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可以欣赏的风景。从前的香雪们早就不像等待恋人一样地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店主。她们的目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懂得价值……而香雪们的下一代也已成人。
⑥如今,养育我们的山川大地已是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为什么许多读者还会心疼和怀念香雪那样的连什么叫受骗都不知道的少女?我想起当年一位读者给我的信中写到,纯净的香雪涤荡了我们心头征战生活多年的灰尘。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审视心灵的能力。遥远的香雪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清新的美德,就依然值得我们葆有和珍惜。
⑦1983年3月的《人民日报》在我手上已经发黄发脆,但我面前呈现的却是一场晶莹的香雪过后,如云如烟的山桃花怒放之后,鸟儿鸣唱,满目青山。
(选自《人民日报》2018年6月16日,有删节)
百合花(节选)
茹志鹃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我们的总攻还没发起。敌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烧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点了无数盏汽油灯,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在这样一个“白夜”里来攻击,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我连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也憎恶起来了。
乡干部又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家做的干菜月饼。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我那个小同乡,那个拖毛竹的小伙儿,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饼,想起那个小同乡大概现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许在团指挥所,或者是在那些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着哩!……
一会儿,我们的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不久,断断续续地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我拿着小本子,去登记他们的姓名、单位,轻伤的问问,重伤的就得拉开他们的符号,或是翻看他们的衣襟。我拉开一个重彩号的符号时,“通讯员”三个字使我突然打了个寒战,心跳起来。我定了下神才看到符号上写着×营的字样。啊!不是,我的同乡他是团部的通讯员。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想问问谁,战地上会不会漏掉伤员。通讯员在战斗时,除了送信,还干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
战斗开始后的几十分钟里,一切顺利,伤员一次次带下来的消息,都是我们突破第一道鹿寨,第二道铁丝网,占领敌人前沿工事打进街了。但到这里,消息忽然停顿了,下来的伤员,只是简单地回答说“在打”,或是“在巷战”。但从他们满身泥泞,极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从那些似乎刚从泥里掘出来的担架上,大家明白,前面在进行着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包扎所的担架不够了,好几个重彩号不能及时送后方医院,耽搁下来。我不能解除他们任何痛苦,只得带着那些妇女,给他们拭脸洗手,能吃得了的喂他们吃一点,带着背包的,就给他们换一件干净衣裳,有些还得解开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迹。
做这种工作,我当然没什么,可那些妇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开手来,大家都要抢着去烧锅,特别是那新媳妇。我跟她说了半天,她才红了脸,同意了,不过只答应做我的下手。
前面的枪声,已响得稀落了。感觉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实还只是半夜。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屋里铺位都满了,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担架员把伤员抬上门板,但还围在床边不肯走。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做医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几个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点一点头,这伤员就立即会好了似的。我心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 “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给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打发他们走了。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绊绊地跑去找医生,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
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汽笛·布鞋·红腰带
陈忠实
①他那时刚刚勒上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乞福的吉祥物。半年以后,他勒着这根保命带到30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报考中学。领着他们去报考的是一位40多岁的班主任,姓杜。
②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③为了这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外的旅行,他昨夜激动慌惧得几乎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只毛笔和一只墨盒、几个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④开始,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后来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子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砂石的磨砺。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杜老师和一位大同学倒追过来,他立即擦干了眼泪。抬脚触地时的病楚引发了他内心的卑怯,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磨烂的事,他怕那些穿耐磨的胶 底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
⑤他已经看不见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终于狠下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包住一只脚,踮着脚尖跛着往前赶,走了一段路程,布巾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布巾被踩磨得稀烂。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那些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直到课本被撕光, 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
⑥伟大的转机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⑦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土地上弹跳起来。他慌乱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列车飞驰过去,绿色的 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化为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令人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然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纪相仿已经坐着火车 旅行的男孩?
⑧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地踯躅!他无端的愤怒了:不能永远穿着没后跟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树叶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重新举步。脚后跟还在淌血还疼,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的不疼 了,似乎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懦鬼的。他终于赶上了老师和同学。
⑨后来他成为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苦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亦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 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磨透了鞋底的布鞋。
⑩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不要动摇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有改动)
百合花茹志鹃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我们文工团创作室的几个同志,就由主攻团的团长分派到各个战斗连去帮助工作。大概国为我是个女同志吧!团长对我抓了半天后脑勺,最后才叫一个通讯员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去。
早上下过一阵小雨,现在虽放了晴,路上还是滑得很。两边地里的秋庄稼,却给雨水冲洗得青翠水绿,珠 烁晶莹,空气里也带有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要不是敌人的冷炮,在间歌地盲目地轰响着,我真以为我们是去 赶集的呢!
通讯员撒开大少,一直走在我前面。一开始他就把我撂了几丈远。我的脚烂了,路又滑,怎么努力也赶不 上他。我想喊他等等我,却又怕他笑我胆小害怕;不叫他,我又真怕一个人摸不到那个包扎所。我开始对这个 通讯员生起气来。
哎!说也怪,他背后好似长了眼睛似的,倒自动在路边站下了。但脸还是朝着前面,没看我一眼。等我紧 走慢赶地快要走近他时,他又噔噔噔地自个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甩下几丈远。我实在没力气赶了,索性一个 人在后面慢慢晃。不过这一次还好,他没让我撂得太远,但也不让我走近,总和我保持着丈把选的间隔。我走 快,他在前面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面就摇摇摆摆。奇怪的是,我从没见他回头看我一次,我不禁对这 通讯员发生了兴趣。
“在家时你干什么?” “帮人拖毛竹。”
我朝他宽宽的两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 旋而上。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扇上垫了一块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 哗作响。……这是我多么熟悉的故乡生活啊!我立刻对这位同乡,越加亲热起来。我又问:“你多大了?” “十九。”
……
“怎么,没借到?”我觉得这里老百姓觉悟高,又很开通,怎么会没有借到呢?我有点惊奇地问。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我估计一定是他说话不对,说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响可不好。我叫他带我去看看。但他执拗地低着头,像钉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声地把群众影响的话对他说了。他听了,果然就松松爽爽地带我走了。
……
通讯员乘这机会,颇不服气地对我说道:“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赶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说。可是来不及了,那个媳妇抱了被子,已经在房门口了。被子一拿出来,我方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她好像是在故意气通讯员,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说:“抱去吧。”
我手里已捧满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讯员来拿。没想到他竟扬起脸,装作没看见。我只好开口叫他,他这才绷了脸,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有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 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我听了,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通讯员也皱起了眉,默默地看着手里的被子。我想他听了这样的话一定会 有同感吧!果然,他一边走,一边跟我嘟哝起来了。
……
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帮我们打水,烧锅,做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妇也来了,她还是那样,笑眯眯地抿着嘴,偶然从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时不时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后来她到底问我说:“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同志弟不是这里的,他现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说完又抿了嘴笑着,动手把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地分铺在门板上、桌子上(两张课来拼起来,就是一张床)。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白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我们的总攻还没发起。敌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烧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点了无数盏的汽油灯,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在这样一个“白夜”里来攻击,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我连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也憎恶起来了。
乡干部又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家做的干菜月饼。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 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我那个小同乡,那个拖毛竹的小伙儿,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饼,想起那个小同乡大概正趴在工事 里,也许在团指挥所,或者是在那些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着哩!……
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给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打发他们走了。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 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绊绊地跑去找医生,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模,果然手都冰冷了。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 一针地缝。我想拉开地,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 “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旬,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选自《百合花》有删改)
戴车匠
汪曾祺
戴车匠是东街一景。
车匠是一种很古老的行业了。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有车匠,无可考。想来这是很久远的事了。所谓车匠,就是在木制的车床上用旋刀车旋小件圆形木器的那种人。车匠店离草巷口不远,坐南朝北。左邻是侯家银匠店,右邻是杨家香店,戴家车匠店夹在两家之间。门面很小,只有一间,地势却颇高。跨进门坎,得上五层台阶。因此,车匠店有点像个小戏台(戴车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戏)。店里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长、四寸来宽的小小的朱红对子,写的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不知这是哪位读书人的手笔。但是看来戴车匠很喜欢这副对子。板壁后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墙,放着两张车床。这所谓的车床和现代的铁制车床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一张狭长的小床,木制的,有一个四框,当中有一个车轴,轴上安小块木料,轴下有皮条,皮条钉在踏板上。双脚上下踏动踏板,皮条牵动车轴,木料来回转动,车匠坐在坐板上,两手执定旋刀,车旋成器,这就是中国的古式的车床,其原理倒是和铁制车床是一样的。
靠里的车床是一张大的,那还是戴车匠的父亲留下的。老一辈人打东西不怕费料,总是超过需要的粗壮。这张老车床用了两代人,坐板已经磨得很光润,所有的头都还是牢牢实实的,没有一点活动。戴车匠嫌它过于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张新的。除了做特别沉重的东西,一般都使用外边较小的这一张。戴车匠起得很早,在别家店铺才卸下铺板的时候,戴车匠已经吃了早饭,选好了材料,看看图样,坐到车床的坐板上了。一个人走进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动的。他这就和这张床子成了一体,一刻不停地做起活来了。看到戴车匠坐在床子上,让人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以成其器。”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懒做的工匠,大概没有,——很少。
车匠的木料都是坚实细致的,檀木——白檀、紫檀、红木、黄杨、枣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戴车匠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很好看。住在这条街上的孩子多爱上戴车匠家看戴车匠做活,一个一个,小傻子似的,聚精会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们愿意上戴车匠家来,还因为他养着一窝洋老鼠——白耗子,装在一个一面有玻璃的长方木箱里,挂在东面的墙上。洋老鼠在里面踩车、推磨、上楼、下楼,整天不闲着,无事忙。戴车匠这么大的人了,对洋老鼠并无多大兴趣,养来是给他的儿子玩的。
一到快过清明节,大街小巷的孩子们就都惦记起戴车匠来。
这里的风俗,清明那天吃螺蛳,家家如此。孩子们除了吃,还可以玩,用螺蛳做弓把,戴车匠每年照例要给他的儿子做一张特号的大弓,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羡慕。
戴车匠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坐在门坎上吃螺蛳,把螺蛳壳用力地射到对面一家倒闭了的钱庄的屋顶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他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他该不会是想:这孩子将来干什么?是让他也学车匠,还是另学一门手艺?世事变化很快,他隐隐约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去了。
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了一次(我去乡已四十余年)。东街已经完全变样,戴家车匠店已经没有痕迹了。侯家银匠店,杨家香店,也都没有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车匠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
家 书
谢志强
上海青年赵思风1964年之前,对房子的概念是:房子在地面上。不过,他响应“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在上海的人民广场,听过王震将军的动员报告,看过《军垦战歌》的纪录片,还有父亲积极鼓励他报名,1964年6月,赵思风顺利地踏上西去列车,怀着满腔热情,一路高歌,以至到了农场的连队,他嗓子唱得有点沙哑了。
汽车送抵农场场部,然后是马车接他们到连队。有人说:到了。
赵思风疑惑,问:房子呢?
有位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的汉子(随后知道他是连长)喊:大家注意,你们就站在房顶上。
赵思风吓了一跳,这房子跟沙丘差不多,这么多人站在上边,不会坍塌了?
连长喊:青年同志们,跟我来。
赵思风和同来的上海青年,顺着连长引领,走下平地隆起的房顶——土包下开着洞门,稍稍弯腰低头,屋里中间有一条三尺来宽的过道,过道两边是大通铺。
赵思风第一次见识地底下的房子,叫地窝子。他在上海,家里是棉褥子、棉枕头。一路不断换车,又说又唱,累了。他迫不及待地躺下,他的身下发出嘈杂的响声。他惊跳起来,一摸,褥子垫的、枕头塞的,净是麦秸秆。草褥子,草枕头。第二天醒来,鼻孔、嘴巴都钻进了沙子。
开始劳动——夏收割麦。赵思风第一次割麦子,镰刀不听他的使唤,小腿划了个伤口子,手心磨起了水泡,他浑身痒,说不清是蚊子叮,还是麦芒刺。
当夜,他打着手电筒,写了一封家书,表达了思念之情。他第一次离开父母,还这么遥远。一个月后,接到回信。家中的信,都由母亲执笔。
父亲是居委会主任,大小是个干部——喜欢打官腔。赵思风想象得出父亲口授的样子。母亲的信里传达了父亲的观点:建设边疆,好好锻炼。
于是,赵思风赌气了——他没回信,而且,他打定主意,不再给家里写信。他反感父亲讲“大道理”——那么远,够不着。
上海与新疆,一封信,在路上起码走十天半月。母亲来了三封信,他只拆阅,懒得回复。随后,母亲的来信频繁了,他一个礼拜收到一封信。母亲的信里,传达了父亲的“指示”,可能父亲觉得做思想政治工作要有针对性——期望赵思风汇报工作和思想情况。母亲在乎的是他的生活(吃、住,还有气候,甚至问:沙漠地带有没有水?)。
赵思风肩膀嫩、力气小,大田作业,劳动强度大,伙食条件差,一天三顿苞谷馍馍,少油的菜很单调。他发现,连长时常关心他的生活,而不讲什么“大道理”。他倒是觉得连长比父亲要亲切。他不忍把劳动和伙食的情况告诉父母,他能想象出父亲一定讲“锻炼”的道理,而母亲会担忧他的身体。母亲的担心会传染给父亲——他想象自己像一滴水落在无垠的沙漠里。
半年后的一天,赵思风收到一封母亲的信,几乎与上一封信,一个前脚,一个后脚,相差两天。信封出奇地饱满——八页。
母亲从其他家长那里打听了上海青年在新疆的情况。母亲当初反对他报名。这封信里,母亲替父亲解释:你爸在单位里大小也是个干部,动员青年支边,是单位里一项重要的任务,动员符合条件的子女去新疆,你爸不带头,工作难开展。
信中,母亲写了盼望他来信,每天都等待邮递员的车铃响。赵思风发现,航空信封背面有四个字:思风降雨。
母亲收不到他的信,心里像久旱的沙漠了。母亲生他的时候,是夏季,天气又闷又热,于是,母亲给他起了名字:思风。清凉的风驱散了暑热。
赵思风看到第六页,呆愣了。后三页几乎都是选择题(包括填充题)。母亲是小学语文教师——替儿子着想。而且,他感到,在母亲的眼里,他永远是孩子。
母亲表示:知道你很繁忙很辛苦,没有工夫写信,那么,不用花很多时间,只要把这三页“答卷”答完了寄回即可。
多年后,赵思风也有了儿子,他已记不全母亲出的三页题目——选择题、填充题。选择题只需打个钩,填充题只需画个圈。比如:工作忙吗?(忙)或(不忙);身体好吗?(好)或(不好);吃得饱吗?(饱)或(饿);睡得好吗?(能睡)或(失眠)。
赵思风第二天就托去团部开会的文教把“答卷”寄出(还附了一张劳动照片——微笑)。
一个月后,母亲回信。说你爸见了“答卷”就欣慰地笑了,而且,像阅读“中央红头文件”一样,反复阅读,领会精神。
这封信里,母亲没有传达父亲的“指示”,唯一的一次不再讲“大道理”。显然是背着父亲写信。同时,赵思风收到一个包裹:两袋麦乳糖。是父亲的意思——长身体,补营养,母亲如是说。赵思风认为父亲不可能考虑这么周全,不过是母亲尊重其是一家之长,也希望自己不要对父亲还有怨言。
结婚,搬进土坯屋后的第三年,母亲趁放暑假来探望儿子。
母亲望着离连队不远的沙漠,抱住儿子,说:这样的地方,你怎么活下来的呀?
赵思风说: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果果,叫奶奶。
孙子果果像一个果实投入奶奶的怀抱。赵思风说:妈,你抱孙子,就像抱一个大西瓜。
晚饭由也是上海青年的儿媳烧。饭桌上,母亲提起家书——选择题。她说:我问你答,所有的选择题,问和答都没有反映出实际情况。
赵思风说:姆妈,那是你出题有问题,不了解实际情况,怎么能出好题?
母亲说:你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关 大 妈
茹志鹃
一个黑黑瘦瘦的解放军,胸前挂满了勋章,急急地跑上小土坡,就见一座朝南的新瓦房。这军人刹住了脚,慢慢推开院门。院里寂静无人,堂屋的门敞着,一眼就望见上首的大牌匾,上面矫健的五个大字“游击队之母”。这里就是关大妈的家,就是他日夜思念的地方。
七年前,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三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大家都叫它“穷鬼滩”。天色阴沉,黯淡。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没有唉声叹气,也没嚎哭,只是发愣。
关大妈在这一带,真是个出名心软命硬的人。她二十三岁那年,刚怀了孕,丈夫就死了。从此,她一个人上山砍柴,挑水煮饭,挺了个大肚子,有天大的苦楚,都搁在自己心里。那年腊月初四,邻居发现她两天没出门,第三天她出来了,脸肿了,嘴唇破了,微笑着告诉大家,她生了个儿子。关大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关大妈在儿子桂平的坟前,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己面前,响亮地说着“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
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的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吹一声清脆的枪声。关大妈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只见一个人,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怔住了,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吗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
清剿队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老总啊这里是多年的乱坟场,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游魂的,老总,你可不能吓我这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
“孩子,我们快回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坐在地上,腿软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一路上,两个人也不知谁扶着谁,跌跌撞撞地走着,走进那所孤单的草房。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欢喜,原来自己教的小伙子,就是敌人悬赏十两黄金的新四军游击队员倪老虎,老百姓都叫他猫子。
在游击队活动的边缘区里,新增加了一个红色的“点”。这就是土坡上关大妈的那所茅屋。
她还是吃素,也常到儿子坟上去,不过除此之外,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背上个粪筐,到陌生的村里捡牛粪,也会突然地到敌人据点里去买一篮子豆腐回来。
冻结了的大地,给太阳融化了。剩下最后一点凉意,也叫春风吹跑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伴随着长江两岸的炮声,来到了江南人民的心里。
黎明前的夜。更黑更深。清剿队不分日夜,不管大小道路,到处闻着,嗅着,理伏着。猫子已有两个月没到关大妈家来了。这一天早上,乡长金克已,脸色刷白,气喘喘地站在门外,门一开,就拉着关大妈往里跑。一边跑,一边摸出一个折得四方的、像豆腐块的硬纸,塞给关大姆,一边急急地说道“妈妈,不要怕,今晚猫子会到你这里来,把这东西交给他,告诉他,这东西是用命换来的!”
关大妈回到屋里,慢慢地把纸摊开,上面划满了歪歪扭扭的点点线线。关大妈猛然想起“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地理图吧。”
这一天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慢,特别安静。直到天黑透了,才见猫子急匆匆地进来。他接过纸去,慎重地和关大妈说:“妈妈,我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再过些时候,这里天亮了,日子就好过了。”
不知哪里惊起一群宿鸟,呱呱地掠过屋顶,朝后山飞去。
“孩子,快走吧”
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外面的狗,远远近近一齐狂叫起来。猫子从门缝张望了一下,就见几十个清剿队的家伙正包抄村子。
江边的炮声,隐隐地响着。
微微的星光下,薄薄的茅屋顶变得灰白。残缺的茅屋屋檐的影子,投在屋子当腰的泥墙上,就像一道奇妙的花边。
关大妈定了定神,看往屋边那堆草,心里镇静下来,慢慢从身上摸出了一盒火柴……
黑烟冲上天,火光照亮了院子、村子,烧红了半个天。火,在跳着,火舌跃到了屋檐。
“救火啊! 着火啦!”
从院子到河边,都是人,都是水,喊的叫的,火光冲天。
猫子早挤到河边,有些在家过夜的年轻人,也趁乱悄悄地跑了。
江边的炮声,隆隆滚来,正像久旱后的雷声。
肃然地站在横匾下,把自己胸前的勋章,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在长条桌上。背后的院门推开了,阳光从天窗上,斜斜地透进来,匾上“游击队之母”五个大黑宇,显得更加光辉灿烂。那军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稳步走了进来,她眯缝着眼,盯住这军人看了半晌,才轻声说道“猫子,可把你盼来了。”那里,五个黄灿灿的勋章,静静地摆在母亲的桌上。
(有删改)
澄河边上
茹志鹃
这是一九四七年的夏天。
澄河急流滚滚。没有桥,也没有渡船,浑浊的河水在翻滚,打着漩涡。上游淌下来的许多枯枝、碎木板,在那些漩涡边转了一下,就不见了。河水在猛涨,已涨到河滩边一排柳树的半腰了。
这条黑水滚滚的澄河,横在面前,一个人都没渡过去。背后传来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阵近似一阵。会议决定,由两个同志出去寻找当地老乡,了解一下哪里有浅滩。警卫连副连长周玉兆带了小余,向离河较近的一个村子走去。
月亮从云里探出头来,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柔和。他们看见不远的田野中央,孤零零地有一所看青人的矮草房。
“老大爷,我们……”
老人向他们打量了一下,“你们要过河是不是?”
周玉兆点点头,老人沉吟了一会,便说:“不管河水再大,一定叫你们今晚过河。”
屋外场地上,一片银白的月色,老人正坐在一堆湿漉漉的门板上沉思,两条长眉一动不动,脸色十分严峻。
周玉兆没有进屋来,他在门口坐下,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猎户星已落到半空,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就亮了。
“时间不多了,天亮以前,我们就过河,不然就得向后转。”周玉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小余说道:“小余,我们要是留在这里打游击,你怕不怕?”
“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小余坚定地回答着。
青蛙在呱呱地叫着,四周是绿油油的一片。一切都是这么宁静、美好,但是明天……远处的机枪声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明天这时候,敌人会站在这里。”周玉兆目光深邃的望向夜空,说道,“小余,应该说,和老百姓在一起,我们什么也不怕。”
忽然河堤那边又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周玉兆凝神听了会,便和小余加快脚步向河边走去。一会儿,他们望见那位老人站在河堤上,高高地举起锄头,在地上掘着什么东西,周玉兆走近一看,见堤上堆了一堆土,一条刚掘出来的小沟,已从堤的里边快通到河边。周玉兆愣了一愣,猛然明白过来,就快步抢过去夺下锄头,喘吁吁地说道:“大爷,你……”
老人一见他,也不奇怪,平静地说道:“你来得正好,快回去。叫同志们来,准备过河。”“大爷,我们就是死,也不能祸害老百姓的田地和庄稼。”周玉兆激动得浑身打战。
老人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缓和地解释道:“澄河不太深,主要是下暴雨水来得太急,开一点口子,水一有了出处,流头就缓了,人在河里蹚水走也能过去了。”
“不行。”周玉兆不等他说完,就坚决地说道,口气很硬,毫无商量的余地,而且把锄头又夺过来,把土推进沟里。老人一看他动手填沟,便暴跳起来,大声吼道:“给我放手。”周玉兆一听,便回身抱住了老人,含泪说道:“大爷,我们是人民的部队……”老人不等他说完,一挥手说道:“小同志,你知道‘指望’吗?一个人过日子,要是没个指望,那是活不下去的,活着也没有趣。”
澄河,在老人脚下奔流,打着漩涡,冲击着河滩,不驯服地喧哗着。
周玉兆忽然透过了明天,清楚地看到了后天,以及后天以后的将来。他激动地对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对着澄河,对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暗暗地宣誓: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要向前,就要和部队一起打回来。他站起身,拿起锄头,更用力地去填那条沟。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沟填得结结实实。
老人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来夺锄头了。他皱起眉,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说道:“好吧!我去看一看。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顶多两顿饭的工夫就回来。”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度沉寂的枪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很近很激烈。
两顿饭的工夫,老人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后面还跟来了两个中年老乡,每人肩上都扛了五六根扁担。显然,老人已和他们谈过情况,并且已商量了过河的办法了。
东方蒙蒙发白,天快亮了。老人和那两位老乡也把扁担绑扎好了。他们把扁担扎成两个棋盘式的空心筏子,两个老乡一人扛着一只走到水边。周玉兆把同志们分成两批,把会水的搭开,就团团地抓住筏子四边,准备下水了。
老人送到水边,他嘴唇动了一阵,一会儿,决断地说道:“同志们一路平安,我老了不能送同志过河去。记住我们的澄河。”说完,笑了笑,他还想说什么,但只举了举手,终究没有说。
澄河在奔腾,它带着人民的希望,战士的誓言,流到遥远的地方,然后深深地渗透在土地里。
小队渐走渐远了,他们带着一个不可摧毁的信念走远了。河边仍然站着那个人影,佝偻了身子,一动不动……
(有删改)
修学储能
黄晖
毛泽东在当天下午放学后,如约到了杨昌济家。
杨宅门前,“板仓杨”的门牌静静地挂在大门一侧,杨宅院内,兰花青翠,藤蔓攀墙,点点阳光透过树阴,洒在落叶片片的地上。探头打量着这宁静雅致的小院,毛泽东长长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气。
“进来吧。”杨昌济推开了书房的门。
带着几分崇敬,毛泽东跟在他身后,向里走去。书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纸,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修学储能。
“修学储能,这就是今天的第一课,也是我这个老师对你这个弟子提出的学习目标。”杨昌济放下笔,面对毛泽东坐了下来,说:“润之,一个年轻人走进学校的目的是什么?是学习知识,更是储备能力。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质强,而学问修养不够,则必无法约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野性破坏之力;反过来,光是注重书本学问,却缺乏实际能力的培养,那知识也就成了死知识,学问也就成了伪学问,其人必死板呆滞,毫无价值。所以,我今天送给你这四个字,就是要让你牢牢记住,修学与储能,必须平衡发展,这是你求学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
毛泽东问:“那,以今日之我而言,应当以修什么学问,储哪种能力为先呢?”
“什么学问?哪种能力?润之,你这种想法首先就是错的。今时今日之毛润之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校一年级学生而已。你喜欢哲学伦理,也关心时事社会,这是兴趣,也是天赋,但我同时也担心你走入另一个误区,那就是于学问能力的涉猎之面太窄!润之,你的求学之路才刚刚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识?才拥有多少能力?过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学储能的范围,而不广泛学习,多方涉猎,于你的今后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所以,你现在的修学储能后面;还应该加上四个字:先博后渊。”
毛泽东思索着,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博采众长才能相互印证,故步自封则必粗陋浅薄。”
杨昌济笑了,他为毛泽东有这样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谈到儒家三纲之说时,杨昌济喝了口茶,说:“儒家三纲之说,确属陈腐之论,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亲,而但自践其身心之则’之说,于此即为明论。”
记着笔记的毛泽东停下笔,插话道;“我觉得这种说法,其实是在提倡个人独立精神。”
“对,个人独立。你看过谭嗣同的《仁学》吗?他认为个人独立奋斗,是一个人成功的关键。奋斗之力,‘有挽强持满不能不发之势,虽千万人未能遏之而改其方向者也’。而我以为,个人奋斗的宗旨,就在于两条原则。”他接过毛泽东手中的笔,在两张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坚、忍。“坚者如磐石,虽岁月交替而不变,忍者如柔练,虽困苦艰辛而不摧。坚忍者,刚柔并济,百折不回,持之以恒也……”
“当……当……”墙上挂钟恰在这时响了,毛泽东看看窗外的夜色,赶紧站起身:“哎哟!都这么晚了?老师,真是对不起,打搅您到这个时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杨昌济伸展了一下胳膊,看来也是有些疲倦了,却意犹未尽地对毛泽东说:“清谈不觉迟,恍然过三更啊。算了,这么晚了,学校也早锁门了,我看,你就住这儿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乡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明天早上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缕,悄然抹亮了天际。“板仓杨”的门牌映着初起的晨光,散发着古拙质朴。清晨的宁静中,一阵水流声传进了杨宅客房。毛泽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门。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边,杨昌济裸着身体,只穿着短裤和一双木履,正在用冷水进行晨浴。光洁强健的脊背上,清水纵横,水流顺着身体,直淌到地上。一只木勺从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水,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他的神情肃穆,动作庄严,一吐一纳,仿佛正在进行某项庄严的仪式。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杨昌济回过头来,看到毛泽东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栏边的浴巾,擦着身上的水,说:“我在晨浴。几十年的老习惯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体,然后晨诵半小时,以圣贤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体,清清爽爽,方得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泽东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残余的水,深秋之晨冰凉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缩,问道:“老师,您不冷吗?”
“一个人的修学之路上,比冷水更难熬、更严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连一点寒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坚忍不拔?再说,读书人静坐过多,缺乏运动,这也是强健体魄的好方式嘛!”杨昌济将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树下一块石头上盘腿坐下,拿起了手边的一本书,“哦,对了,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就不管你的饭了,你自便。我要晨诵了。”
仿佛是在净化自己的心灵,杨昌济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朗声:“杨昌济,光阴易逝,汝当惜之。先贤至理,汝当常忆……”随后,他打开书,端坐凝神,大声诵读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渐渐明朗的晨光中,杨昌济读得如此旁若无人,那琅琅书声,仿佛天籁般充满了这雅致的小院。望着井边的木桶,望着晨光中静若雕塑的老师,听着那清澈得犹如回旋在天地之间的读书声,毛泽东几乎都痴了。
随即他回到客房,一张“自订作息表”上,从清晨直到半夜,一个个时段,一项项安排,密密麻麻,开列详细。从此,这张作息表贴在毛泽东寝室的床头,一直伴随他读完一师。
(节选自《恰同学少年》,有删改)
哦,香雪(有删改)
铁凝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直到有一天,列车时刻表上多了“台儿沟”这一站,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台儿沟的姑娘们胡乱吃几口晚饭,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和鞋子,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头上别着一排金圈圈。
“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姑娘们也都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说道:“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把“北京话”陷在包围圈里。快开车了,“北京话”才一脚跨上车,接着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儿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凤娇你说呢?”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有人开起了凤娇的玩笑。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也不甘示弱。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叫他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啧啧!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很硬。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么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因为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儿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跟旅客做买卖。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北京话”的。她总是在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凤娇就一定抽出一斤挂面还给他。她愿意实心实意对他好。
香雪平时话不多,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用她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和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看着你,让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学校的事。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公社中学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女学生一边问,一边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
又是七点,火车停了。香雪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车厢里那个女学生面前是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香雪朝车门跑去,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用鸡蛋换回铅笔盒。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这时,车身颤动了一下,车门关上了。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来到离台儿沟三十里的西山口。香雪下车了。
她胳膊上少了那只装满40个鸡蛋的篮子,她已经把它悄悄塞在了女学生座位下面。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香雪收下铅笔盒,到底还是把鸡蛋留在了车上。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漫山遍野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她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这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她又想到了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 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的胸脯;秋风吹干一树树核桃叶,像一树树金铃铛。她跨着大步一直朝台儿沟走去。她边走边想,台儿沟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台儿沟在哪儿?香雪向前望去,忽然望见凤娇带着一群台儿沟的姐妹们迎着她走过来。香雪心头一紧,她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古老的群山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黑夜的火车
李朝德
挂上电话,我立刻就后悔了。
车窗外,落日失去了最后一抹余晖,远山只剩下黛色的模糊轮廓。
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经过村里,那时天应该早黑透了吧,那么晚打电话告诉母亲站在路口做什么呢?
列车在黑夜中呼啸着,载着心事重重的乘客飞驰向前。
那天,我从昆明乘火车去一座叫宣威的小城参加会议,这趟城际列车要穿过村里。我家离铁路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五六百米。
火车黑夜穿过家乡,最熟悉的景致与最亲近的人就在窗外忽闪而过,兴奋与激动转眼间成为远离的失落,那种感觉难于描述。
10多分钟前,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我要去宣威。母亲知道我要路过村里,很是高兴:“去宣威做什么?大概几点钟到?”我一一回答,有些遗憾:“可惜村里没有站,不然可以回家看看。”母亲说:“你忙你的,我身体好好的,不用管。”说完这句,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理解这时的沉默。但这沉默让我内心紧缩。父亲过世后,母亲常说,时间过得慢,太阳总不落山,天黑后,天又总也不亮。
车过村里,母子相距不过几百米,却不能相见。
母亲沉默,我也沉默。
我打破沉默:“妈,要不火车快到村里时我打电话给你,你去村里铁路口等我,我在7号车厢的门口向你摇手,你就可以看见我,我也可以看见你。”
对这个突然的提议,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和为难,黑夜中叫母亲在路口等着见我,算怎么一回事?但母亲很高兴。
我们当然知道那个路口,那个叫小米田的路口是连接村庄与田地的一个主要路口。近些年火车多次提速,由单线变成复线后,铁路沿线早在10多年前就全线封闭。小米田路口虽然还在,但早被栅栏完全隔断,要过铁路只能翻越天桥,现在只剩下三四米宽的道口。我坐的这趟火车时速大概120公里。这样的速度通过那个道口要多长时间呢?可能半秒都不到吧!相互能看见?
窗外一片模糊,无边的黑暗包裹着车厢,我计算着时间与路程,却总也看不见熟悉的风景。
焦躁中,看见远远的公路上有车流的灯光,流光溢彩。我正纳闷儿这是哪条路呢,放着白色光芒的“施家屯收费站”几个字就出现了。我一阵悲凉,“施家屯”是隔壁村庄,火车应该在1分钟前就已驶过松林村,我竟然没有看见我熟悉的村庄和站在路口的母亲。
我颓然打电话告诉母亲:“妈,天太黑了,我没有看见你,火车已经到了施家屯。”
母亲也说:“刚才有趟火车经过,太快了,没有看见你。我想应该就是这趟火车,知道你坐在上面就行。”
我为自己的粗心愧疚不已,说不出话来。年迈的母亲在黑夜的冷风中站着,我在明亮温暖的车厢里坐着。本想让她看见我,我也能看见她,却害得她在路边白白等待,空欢喜一场。
松林村的一草一木,我再熟悉不过,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不甘心地说:“妈,要不明晚我返回时在最近的曲靖站下?站上有到村里的汽车,半小时就能到村里,住一晚再回昆明,方便得很。”母亲连忙阻止,固执而又坚定,仿佛我这样做是她的错。我没有办法,自己赌气也是跟母亲赌气:“那就明晚还在这路口,到时候我会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旁招手,一定可以看见。”
我又一次要求母亲去铁路口,固执得有些残忍。
我坚定地认为,是我的疏忽,才会没看见站在车窗外的母亲,那么近的距离怎么能看不见?
那晚返程时,我早早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旁。黑夜的火车如一条光带在铁轨上飘移,伏在玻璃上,我尽量睁大眼睛,可还是很难看清车窗外的景物。我想起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的光明在哪里呢?
返程时,我又看见了“施家屯收费站”,心头撞鹿。
内外温差大,车窗内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我慌忙用手掌擦亮玻璃,双手罩住眼眶遮挡车内的亮光,让自己也陷入与外面一样的黑夜,在微弱的光线下仔细搜索一景一物。我终于看见被车灯照出几米远模糊的路面轮廓,看见了村庄里萤火般的昏黄灯光。
就在一个路口,我突然看见有束手电筒光在黑暗中照着火车!我刚要寻找并摇手呼喊,火车却过了!
我忙掏出电话,颤抖着告诉母亲:“妈,我看见你在路口啦!”
母亲也说:“我也看见你了。”
两句话说完,车外再没有了村庄,母亲越来越远了。
我在黑夜中的火车里不过是一晃而过的黑点,那个叫小米田的道口,不过三四米宽,而站在道口的母亲,她还没有一米六高啊……
父亲过世后,母亲常说,时间过得慢,太阳总不落山,天黑后,天又总也不亮。
寒 夜[注]
巴金
将近两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在山城里听说是因为修理锅炉全市停电。早晨下过一阵雨,下半天气候骤然转寒,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城市上空,赶走了摊头的顾客。电石灯的臭味随着风四处飘送,火光孤寂地打着寒战。
一辆人力车经过阴暗、寒冷、荒凉的市街,到了一所大楼的门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装束入时的女人。她夹着手提包走进弹簧门去。她用手电光照路,走过了黑洞似的过道,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
在一间屋子的门前她站住了。她兴奋地敲着房门。
没有应声。她看见房内有亮,门上没有锁,心里想屋子里不会没有人,也许他们睡着了,她便用力再敲两下。
“哪个?”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这个声音似乎是她熟习的,但是她又说不出是谁的声音来。“我,”她顺口答应了一个字。
门开了,射出一道微光。她瞥见方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开门的也是一个女人,脸背着光,她认不清楚是谁的脸孔。
“找哪个?”开门人惊讶地问。
“请问汪家是不是住在这儿?”叩门人更惊讶地问。
“这儿没有姓汪的,”开门人回答。
“以前不是汪家住在这儿吗?明明是这一间屋,家具也是,”叩门人说,她的惊奇更大了。
“啊,你是汪太太!请进来坐!今天停电,我没有看清楚,”开门人笑着说,她闪开身子,把叩门人让了进去。
“方太太,你们不是在二楼住吗?几时搬上来的?”叩门人想起开门人原来是住在二楼的方太太,毕竟遇到了一个熟人,她稍微心安一点。房间里的陈设没有多大的改变,就是四壁白了许多,看起来顺眼些。
“就是这个月月半,”方太太回答。“汪太太,啊,我不晓得现在要怎样叫你才好,你不是在兰州吗?几时回来的?”
“今天刚到的,方太太,我还是从前那样,”树生红了脸说。接着她声音发颤地问:“方太太,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说文宣他们。”
“你说汪先生吗?你还不晓得?”方太太惊问道。
“我的确不晓得。我两个月没有接到他们的信了,”树生不安地说。
“汪先生不在了,”方太太低声说。
“他不在了?什么时候?”树生身子一动,变了脸色,惊叫道。
“就在上个月庆祝胜利那一天,”方太太说。树生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老太太带小少爷走了。我们这间房子就是老太太让给我们的,家具也是她让的,我们出了一点钱。”
树生好像让人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她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她呆了半天才吐出一句问话:“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她连忙伸手擦揉眼睛,一面把脸掉开。
“我也不晓得。”
“他葬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树生忘了一切地打岔道。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她后悔,她真想立刻就到他的墓地去。
“我不晓得,这儿的人都不晓得。棺材是大清早抬出去的。没有人跟去送葬。老太太也没有通知我们。不过汪先生公司里总有人晓得,”方太太好心地说,她很愿意给这位客人帮忙,可是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
“我明天到公司去打听明白,”树生失望地说。她埋下头用手帕揩泪痕。她又问:“老太太他们哪天搬出去的?”
“我记得是十二。她头天搬走,我们第二天粉刷墙壁,第四天就搬进来。楼下那一间,我们先生拿来做会客、办公、讲生意用。啊,汪太太,还没有问你住在哪儿?”方太太关心地问。
“我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我过几天就要回去,”树生迟疑地说。
“那么你还去不去找老太太他们?”方太太继续问道。
“方太太,我走了,你不要出来,”她大声说,便拿起手提包朝房门外走。
她刚走出大门,迎面一股寒风使她打了一个冷噤。“怎么才阳历十月底,夜里就这样冷!”她想道,她觉得身上那件秋大衣不够暖了。门前连一辆车子也看不见。她回头看了看大门和那盏闭着眼睛似的门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好。她心里空虚得很。她只想找个地方关上门大哭一场。但是没有办法。她只好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我会有时间来决定的,”她终于这样对自己说。她走开了。她走得慢,然而脚步相当稳。只是走在这条阴暗的街上,她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时掉头朝街的两旁看,她担心那些摇颤的电石灯光会被寒风吹灭。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
1946年12月31日写完 重庆
【注释】曾树生因婆媳矛盾离开了家,抗战一胜利,她马上赶回来看望丈夫和儿子。
百合花
茹志鹃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团长就派遣一个通讯员和我一起负责向百姓征集部队缺乏的物资。
进村后他向东,我往西。不一会儿,我已经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却看见他从对面走来,两手还是空空的。
“怎么,没借到?”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带我去。”
我们走进老乡的院子里,站在外面向里“大姐、大嫂”的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但响动是有了。一会儿,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留海。我看她头上已硬挠挠地挽了髻,便大嫂长大嫂短地向她道歉,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等等。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硬着头皮,讪讪地向她开口借被子,接着还对她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她不笑了 , 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向房里瞅着。半晌,她转身进去抱被子了。
被子一拿出来,我方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
我叫通讯员来拿,他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有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 , 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刚走出门不远,就有人告诉我们,刚才那位年轻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通讯员回团部去。
……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乡干部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自家做的干菜月饼。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我那个小通讯员,那个小同乡,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
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做医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几个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点一点头,这伤员就立即会好了似的。我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通讯员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
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通讯员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
(摘编自茹志娟的《百合花》,有删改)
远山
张世勤
莽莽苍苍,四面青山。孤独的牛车,远远望去像一个小黑点,在大山深处移动。
父亲刚逝,他的心情低沉而忧郁。今天天气放晴,他该出山,但他只能一个人驾着牛车出山了。他和父亲在这深山里已经二十多年,习惯了每天植树、护林、砍柴、卖柴这一套步调,从未感觉到日子有丝毫的单调,现在,父亲不在了,从今天开始他得习惯一个人出山。
山路崎岖,又是一个转弯,转过弯去就是一个长长的缓坡,然后再转弯。这条山路他早已烂熟于心,每到一处转弯,他都要提醒父亲:爹,转弯了。可他再也听不见父亲的回答,父亲的确是不在了!
不知什么时候,车竟然停下了,停在了一个转弯处。这种情况从前还未有过,他说,咱们赶路吧,牛却仍然未动。他抚着牛,竟看到牛眼里闪着迷惘。这头牛,当年是父亲接生的,难道它还记着父亲对它的好?他也再次想起父亲,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爹,转弯了。
没想到,这一说,牛迈开步子,熟练地转过弯去。他终于明白,牛跟他一样,都习惯了父亲坐在车上,习惯了每到转弯处的提醒,现在到了转弯处,他不说话,牛就有些慌,不知该怎么办。也许,他和牛都需要一个转弯的过程。明白过来之后,接下来的路就顺畅得多了。到转弯处,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给父亲说一声:爹,转弯了。这么喊,又像是喊牛。望着老成持重的牛,他突然觉得把它看作父辈,似乎也没什么错。父亲和牛的秉性是一样的。
过了些日子,他再次从山外回来的时候,牛车上不再那么空荡荡的了,而是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穿着红红的上衣,充满着对大山的新奇。过去,出山进山,远远看去都是一个小黑点,而现在却是一抹鲜红。这抹红,在青山绿水之间,想掩映都掩映不住。
年轻的女人是他在山外认识的。每次木柴装车后,他都要带上一种小山果,红红的,是他打柴时顺手摘下的,不为卖钱,只供人品尝。半品半尝之间,木柴也就卖出去了。后来年轻的女人就来了,问他,卖的?他说,不是,随便让人吃的。真的?真的。第二天,他刚摆下摊,一小堆红山果红红地映着。年轻女人又来了。她说,你怎么不卖呢?他说,山里有的是,不值钱。
第三次来的时候,年轻的女人问,你叫什么?他说,叫青树。住在山里?是的。你不觉得枯燥吗?不枯燥,山里有山鸡、野兔,山树上有樱桃、山楂……什么都有。年轻的女人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他便问,你叫什么?年轻的女人说,我叫红苗。
此后,每次红苗都很准时地来到青树的摊前,一边与青树拉呱,一边吃着红山果。青树觉得卖柴原来挺有意思,怎么过去就没觉得呢!
红苗决计要跟着青树进山了。红苗坐在牛车上向大山深处走去。新鲜的空气裹挟着她,蓝天白云笼罩着她,她觉得天地一下子宽广了。她对青树说,我想告诉我爹。青树说,怎么告诉,他听不见。红苗说,我喊。绵延的群山让红苗柔软的心情无限地舒展。她两手打个弧放在嘴边:爹,我转弯了。
牛听了红苗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就要转弯,青树忙抚着牛头,轻声说:不是喊你,是喊她爹的。牛似乎明白了青树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吧嗒了几下眼皮。
第二天,青树要去打柴,红苗说今天不打柴了。今后也不打柴了。青树不解,红苗说我们可以种菜、卖山果。山果是山树自己结的,摘下来,是顺手的事,怎么可以拿去卖呢?红苗说树不也是自己长的吗?山果咱们也可以自己种啊。青树第一次驾着空空的牛车出山了,一路上,他不断地跟牛说转弯了,也像是给自己说。
在这大山深处,青树知道,转一个弯,就能看到一片不一样的树,开一壁不一样的花。是不是过日子的路也要这样走,要不断地转个弯才好呢?
一年后,青树栽培种植的各色山果和蔬菜都成了小镇上的抢手货。红苗像做窝的小鸟一样勤快,开发出的品种有二三十个之多。青树出山的牛车上,不再只是一些硬邦邦的木柴,而是瓜果梨枣,色彩缤纷。打这,去一趟山外,青树就会装回一袋子钱。
这天青树从山外回来,丰盛的菜肴让他想到了爹留下来的酒葫芦。喝了酒的青树抓着红苗的手,对着群山,高声大喊:爹。房前的老牛便“哞”一声。青树喊:爹,我转弯了。房前的老牛便“哞”一声。
红裙子
爱丽丝·门罗
妈妈在给我做裙子。整个十一月,我每次从学校回来,她都在厨房里,被裁剪成片的红色天鹅绒和一片片纸样包围着。她不是好裁缝。她只是喜欢做东西。我更小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一件蝉翼纱花裙子。我顺从地穿上这些衣服,我感觉还挺快乐。现在,我明智多了,我想要的衣服,是像我的朋友朗妮那样,从比尔商店买的衣服。
我必须试衣服。有时候,朗妮和我一起从学校回家,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试。妈妈轻手轻脚地在我旁边打转,我很尴尬。我试图不停地和朗妮说话,尽量不让她注意到妈妈。
“要是我能做出来的话,应该很漂亮。”妈妈语气夸张地说着,随之而来的是再长叹一声:“我怀疑她不领情啊。”她激怒了我,这种话当着朗妮的面说,仿佛朗妮和她一样是大人,只有我是孩子。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大笨蛋,浑身疙疙瘩瘩的。
我和朗妮约好了什么都要告诉对方。但是有一件事儿,我没有说过。
舞会,中学的圣诞舞会,妈妈正是为此给我做新衣服,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打算去了。十二月到了,下起了雪。我开始夜里起床,把窗户推开。我跪在床头,风,有时候夹杂着雪花,扑向我裸露的喉咙。我把睡衣上面的扣子解开,想象挨冻的时候血管在皮肤下变成的灰蓝色。早上我一醒来就憧憬地摸摸额头,看看烧不烧。每天我都挫败地起了床。
舞会那天,我用铁发卷做头发。今天我需要一切可能的女性化仪式来保护自己。我永不满足的妈妈,正在给裙子缝白色的花边领口,因为她觉得这衣服看起来太像大人了。最后她帮我把衣服拉链拉上。
朗妮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绉绸裙。就算我的裙子没有荷叶领,比起她的来,也算不得成人化。她时髦的衣裳,精致的头发,让我觉得自己多少像个怪物木偶,被塞进一团红色天鹅绒里。
体育馆里闻起来有松树和香柏的味道,高年级的女孩表情厌倦,冷淡,迷人。我真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乐队开始演奏。舞池里人群一阵骚动,男孩子过来了,女孩子去跳舞了。朗妮也去了。没有人邀请我跳舞。我的眉毛紧张地挤在一起,样子一定又惊恐又难看。我试图微笑。不过,我觉得荒唐,眼前没人自己却在笑。为什么别人都有人请,唯独我没有呢?确定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仿佛一阵恶心。我冲进洗手间,把自己藏在小隔间里。
有人在我后面一个隔间,冲了很长时间的水,洗手,梳头。是玛丽·福琼。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是女子运动协会的干事。
“这里挺凉快。”
我很意外,一个高年级女生,竟然这种时候和我搭讪。
“我今天晚上来只有一个原因。”玛丽·福琼说,“因为我负责布置会场,所以我想看看大家都进来以后会场是什么样子。否则干吗这么麻烦呢?我又不是‘男生狂’。”
借着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我看见她细瘦的面孔,轻蔑的表情,让她看上去像个大人,居高临下。
“大部分女孩都这样。你发现了吗?这个学校是‘男生狂’最大的聚集地。”
我们聊了很多。她想上大学,她打算自己打工挣钱,反正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听着她说话,我感觉仿佛自己敏感的不快时期已然过去了。我明白了。她尊重自己,她已经开始计划自己要做的事儿。
音乐再响起来的时候,玛丽说:“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吗?走吧。我们可以到小店喝杯热巧克力。”我跟在她身后,没有看任何人。我发现,我不再那么害怕了。现在,我决心再也不管舞会,不等任何人来挑选我,我有自己的计划。
有个男孩对我说了句什么,他拦在我面前。我没明白他是请我跳舞,他只好又说了一遍。他是我们班的雷蒙德·波廷,我这辈子都没和他说过话。他以为我答应了,将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几乎想也没想,就开始跳舞了。我们走到了舞池中间。我的腿不再颤抖,我的双手也没再出汗。我想,我应该告诉他,搞错了,我正打算要走。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终究毫不费力地变成了严肃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就是那些被选中的跳舞的姑娘的表情。
雷蒙德·波廷送我回家,走到我家大门口,我说:“好了,晚安。”他也说:“好的,晚安。”他不知道他把我从玛丽·福琼的世界,带回了普通人的世界。
我绕房子一圈,走到了后门,我想,我跳了舞,有个男孩陪我走回家。这都是真的。我的生活并不坏。我路过厨房窗口,看见了妈妈。她坐在那儿,只是为了等我回家,告诉她舞会怎么样。我不会告诉她,我永远不会说。不过,当我看到那为守候我而亮着的厨房,看到身穿褪色起球的涡纹花呢衣服的妈妈,看见她困乏却坚持等待的表情,我就明白了,我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沉重的职责——要快乐,我差点就没有尽到职责,且今后每一次都可能弄砸,都不能让她知道。
(有删改)
保卫延安(节选)
杜鹏程
全纵队的人马渡过黄河,由东朝西,直向延安方向进军。敌人飞机顺着窄狭的山沟扫射、轰炸,想阻止我军前进。战士们在敌人飞机扫射的时候卧倒,飞机转过去的时候又爬起来走。卧下去,爬起来......他们就这样行进,一直到天黑,才算平静下来。
战士们经过通夜急行军,三月十八日路过延川县境,这里离延安一百八十里,可是满眼都是战争景象。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在转运公粮,老汉和妇女们在坚壁东西。路岔上、村口边,儿童们在放哨。一队一队的自卫军东来西往,他们有的背着七九步枪,有的扛着红缨枪, 大约是到什么地方去参加演习的。
“敌人又要在这里杀人放火了!”第一连连长周大勇心里充满激愤。
陕甘宁边区这片山地,东西七八百里南北八九百里,可是大城小镇、沟沟渠渠,周大勇差不多都到过。他和陕甘宁边区的老乡,一块度过很多艰难的日子。他在无定河边给老乡们割过庄稼送过粪;在延河畔,老乡们也给他讲过陕北土地革命的故事。
如今,周大勇又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又向延安前进。可是,这次回来跟往回不同,因为战争的火在陕甘宁边区烧起来了,而且就要烧到党中央住的延安。这些想法从周大勇的脑子闪过时,惨厉的痛苦和愤怒,就煎熬着他的心。他曾经出生入死,在战争中看见过许多悲痛的事,但是,他从来也没体验过他此刻所产生的激动感情。
三月十九日,太阳刚爬上东山头,部队就进到延安正东百十里的大川里。川道里尘土滚滚,拥挤着撤退中的人、车辆、毛驴和耕牛。牲口驮着粮食草料,车辆上装着家具、纺线车和盆盆罐罐。有的车辆上,还有只猫睡在家具旁边。......
人群中,很少看见中年男人或是年轻小伙子,他们有的去给自己部队带路,有的去抬担架,有的去运粮,有的手执武器去保卫家乡。只有妇女们,背着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担子去逃难;老太太们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鸡,手里还拿着舀水的木瓢。小孩子们,有的扛着放羊用的小铁铲,后面跟着一条狗;有的背着书包、木刀。老汉们,有的背着农具,有的挑着被子、衣物......有些人,谁也不和谁说话,谁也不看谁,仿佛向来就不认识。他们满脸是尘土,看来,又熬累又难过!有些人,一会儿回头望延安的天空,一会儿又望路两旁的田地和山坡。平时,人们很少注意这身边习见的事物,很少注意这黄土山岭、红土山沟和那家乡上空的云彩。如今,战争来了,人们要和这一切分别的时候,便觉得,往日那难得的时光并没有充分地利用,许多美好的事物也没有努力去理解它。
这些逃难的群众没有看见自己队伍的时候,都很惊慌;待看见了自己部队的时候,便坐在路边不朝前走了。照他们想,部队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敌人收拾了,战争就结束了,太平日子就又过起来了。
背着孩子的妇女们,脸上显出喜盈盈的气色。她们都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了:
“啊,瞧呀,咱们的人马多稠。不怕,不怕,天打五雷轰的白军来不了!”
“不怕了,瞧!咱们从河东调过来几十万人马。”
周大勇想:“几十万?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战争生活中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往往根据他们的心愿,编造或夸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他边走边问:“老乡,敌人还远哩吧?
“远哩?人家说,敌人到了咱们延安城啦!依我想,敌人到延安南边的二十里铺啦!”
“咳!你才瞎说。同志,敌人离延安还有三四十里路程。”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觉到,老乡们说的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给他带来一种沉重的压力。又问:“老乡,不是说你们早就撤退了么?怎么,你们还挤在这里?”
老乡们乱噪噪地回答:
“穷家难离,热土难舍嘛!”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嘛!”
“这一阵说不来啦!乡长同志天天劝说,叫我们走远处安家。我们可又谋划:咱们的队伍还能叫白军占咱们的延安,反正几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周大勇的脸色阴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给老乡解释:要准备长期打仗。
路上拥挤得走不动。旅首长传下命令:“部队靠右首的河边走!”前边部队掉转方向朝河边走,后边部队拥住了。周大勇在一辆大车边停住脚。车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躺着呻唤。他是在来路上,敌人飞机扫射时负伤的。这个孩子身边,躺着一个咽了气的女人。周大勇问了一位老乡,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前边十来里路上,被敌人飞机扫射死的。
周大勇的眼光从老乡的大车上移到战士们的面容上,战士们都直望着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辆车上的惨情!
一群跟上大人逃难的小孩,挤到队伍中间,拉着战士们的手,问东问西。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爬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贴着周大勇的耳朵,说:“叔叔,明天打走白军,我们就该回去了吧!”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杜鹏程《保卫延安》,有删改)
看护
孙犁
一九四三年冬季,日寇在晋察冀“扫荡”了三个月,对在晋察冀的部队和人民来说,这是一段极端艰难的时间。那一两年里,我们接连遇到了灾荒。反“扫荡”的转移,是在“九一八”下午开始的,我们在沙滩上行军,不断地蹚水过河。情况一开始就很紧张,来不及穿鞋,就手里提着。接连过了几条小河,队伍渐渐也就拉散了,我因为动作迟缓,落在了后面。回头一看,只有一个女孩子,一只脚蹬在河边一块石头上,眼睛望着前边的队伍,匆忙地穿上鞋,就很快地跟上去了。
这女孩子有十六七岁,长得很瘦弱,背着和我一样多的东西,外加一个鼓鼓的药包,跑起路来,上身不断地摇摆,活像山头那棵风吹的小树。我猜她准是分配到我们队上来的女看护。
“快跑,小鬼!”我追在后面笑着喊。
“反正叫你落不下!”她回头笑了一下,这笑和她的年岁很不相称。她幼小的生活里一定受过什么压抑。我注意她的脚步,这孩子缠过脚,我明白了为什么过河以后,她总是要穿上鞋。
前面的队伍正蹚过一条大河,爬到对面高山上去。头上是宽广的蓝天。忽然听到飞机的叫声,立时就开始了扫射。我看见女孩子急忙脱了鞋,卷高裤腿,跑进水里去,河水搭到她的腰那里,褂子全都湿了,却用两只手高高举起了药包。她顺着水流斜斜地前进,没走到河心,就叫水冲倒了,我赶紧跑上去,拉起她来,扯过河去。
刚登上岸,我觉得脚上一热,就倒了下来,血冒在沙滩上。
敌人的飞机一直低飞着,扫射着河滩和岩石,扫伤了我的左脚。女孩子低着头,取出一个卫生包,替我裹伤。扎住伤口,女孩子说:“你把东西放下吧,我给你背!”
“哪里的话,你这么小的人,会把你压死了哩!”我勉强站立起来,女孩子搀扶了我,挨上山去。
我们在山顶走着,飞机走了,宽大清澈的河流在山下转来转去,有时还能照见我们的影子。山上两旁都是枣树,正是枣熟枣掉的时候,满路上都是渍出蜜汁来的熟透的红枣。我们都饿了,可是遵守着行军的纪律,不拾也不踏,咽着唾沫走过去。
中队上的医生老康跑上来说:“刚一出发你就负伤了!”
“可是并不光荣。”我说,“正在用腿用脚的时候,你看多倒霉!”
“每天宿营下来,我叫刘兰去给你换药!”他说着替女孩子搀扶着我,刘兰才有工夫坐下去倒出她鞋里的沙土和石块。
“这孩子很负责任,”老康接着小声说,“她是一个童养媳,婆家就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村庄,从小挨打受气,忍饥挨冻。这次我们动员小看护,她坚决参加。起初她婆婆不让,找了来。她说:'这里有吃的有穿的,又能学习上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步?”婆婆说:“……你吃上饱饭,可不能变心,你长大成人,还是俺家的媳妇!'她没有答话。”
从这天起,每天晚上到村庄找好房子,刘兰就背着药包笑嘻嘻地来找我了,替我洗好伤口换好药,才回去洗脸休息。情况越来越紧,可是我的伤口并不见好,组织上决定要把我坚壁到远处一座高山上去,叫刘兰跟随。我心里有些焦急,望望刘兰,她却没有怨言。
我们按路线出发,天明进入了繁峙县的北部。这是更加荒凉的地方,山高水急,道狭村稀,在阴暗潮湿的山沟里转半天,看不见一个村庄,遇不见一个行人,听不见一声鸡叫。
在苍茫的夜色里我们看到了山顶的村庄,有一片起伏的成熟的莜麦,像流动的水银。还有一所场院。我同刘兰就住在这小小的山庄上。进村以后,她去找上关系,打扫房子,然后把我安排到炕上。接着她又做饭,烧炕,洗净吃饭的锅,煮刀剪,消毒药棉……弄到半夜,她才到妇救会主任老四屋里去睡觉。
老四也是一个童养媳,十四岁上成的亲,今年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小孩。老四告诉刘兰,这山顶顶上的人家,就是难得有个娃,要不就是养不下,要不就是活不大!
刘兰说:“这是因为我们结婚太早,生活苦,又不知道卫生,以前我也是个童养媳……”
因为刘兰还不会做莜面,老四就派了两位妇女来帮忙。她们都穿着白粗布棉裤、黑羊皮袄,她们好像从来没洗过脸,那两只手,也只有在给我们和面和搓窝窝的过程里才弄洁白,那些脏东西,全和到我们的饭食里去了。刘兰对我说:“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多教我认几个字吧,我要给她们讲讲卫生课。”
不多几天,她这讲习班就成立起来,每天晚上,有十几个青年妇女集在老四屋里,对刘兰讲的问题发生很大的兴趣。“你看刘兰多干净,”妇女们笑着说,“我们向你学习!”
从此,我看见这些妇女们,每天都洗洗手脸,有的并且学着我的样子,在棉袄和皮衣里衬上一件单褂。我觉得刘兰把文化带给了这小小的山庄,它立刻就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并给她们的后代造福。
不久就下了大雪,接到大队来信,要我转移,当夜刘兰去动员担架。她拄着一根棍子,背着我们全部的东西,头上包着一块手巾,护住耳朵和脸,在冰雪擦滑的路上,穿着一双硬底山鞋,一步一个响声,迎着大风大雪跟在我的担架后面……
(一九五0年五月护士节于天津,有删改)
无法完成的画像
刘建东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领进来,中年妇女是女孩的舅妈。她粗声说:“我外甥女,小卿。”
时间停留在1944年的春末。这一年我十五岁,师傅杨宝丰大约四十岁,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专门给人画像,给活着的人画,也为故去的人画,大约一天时间就能完成。师傅保持着一个传统,画遗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画,我想,可能是不想把晦气留在自己家里吧。
舅妈说:“我这小姑子三年前不见了,小卿也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我们找了她整整三年,慢慢地,我们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当我这小姑子死了,所以才请您来给画一张像。”
“我需要她的照片,你们找出来,我来挑一张。”
舅妈转向小卿:“快去把照片拿出来。”小卿指着墙角处放着的一个陶瓷脸盆,小声凄凄地说:“喏,都在那里。”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脸盆底有一层燃烧后的灰烬。那可怜的灰烬还保持着照片的模样。舅妈声音尖厉起来,抓住小卿的细胳膊:“你把照片都烧了!这是为啥?”
“我娘没死,她找我爹去了。“小卿嘤嘤地哭出声来,她不相信母亲离世了。
舅妈最终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师傅:“您看,这个行不行?我只找到这一张。您说一个年轻女子,天天在外面疯跑,净和一些陌生的人打交道。”师傅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的?”
“大概十三年前吧。”舅妈说。
我看到的那张旧照片,在时间无情的作用下,有些暗淡模糊,我很奇怪,以往,师傅对照片质量很挑剔,而这一次,他是在勉为其难,在冒一个很大的险。
一切准备停当,师傅开始作画,每一次,都是从眼睛画起,这是老规矩。师傅告诉我,眼睛是幅肖像画的魂魄,只要魂魄活了,这幅画就成功了一大半。而这一天,1944年春天的一天,面对草稿,他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笔沾上炭精粉,笔落在了鼻子上,直到第四天傍晚,漫长的作画过程还未能结束,只留下一只眼睛,他再也画不动了,那一小块空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特别突兀刺眼,我看到,师傅的右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么难熬的作画过程,我反复看着那张旧照片,看着照片上青春而朦胧的脸庞。再看看素描纸上,那一个意气风发而清晰的面孔是多么得来之不易啊。
师傅疲惫不堪地说:“明天早晨收尾。”
第五天一早,我掀开宣纸,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宣纸下西是空荡荡的东西,桌上桌下,都找了个遍,也未见踪影。
舅妈把小卿从院子外引进来,师傅和蔼地拍拍她的头,问:“你见过那张画没?”整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
小卿摇摇头,又摇摇头。
师傅挥了挥手,然后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胆战心惊地地看着他,束手无策。
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他甚至茶饭不思,每天傍晚回店的路上,走得比平日里要慢许多。偶尔有辆自行车响着铃铛急驰而过,都把他惊得歇息几分钟才继续前行。
又过了五天,小卿母亲年轻时的画像,即将大功告成。除了要修正一下头发等细微处,连最后的那只眼睛都已经画好了,那一刻,师傅四肢摊开,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汗湿衣袖,头发打着绺垂在额头上。小卿看到画像,突然间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
为了保护,我背着画夹,回到了店里,画夹被我放在柜台上。临睡前,我看了画夹最后一眼,眼睛才沉沉地闭上。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来,暗夜中恍若传来细碎的声音。我从床铺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摸向柜台,柜台上的画夹已经不见了,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声音仿佛来自屋外,店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它,脚落下去,感觉像是落进了深渊之中。借着淡淡的月光;我发现浓浓的夜色中隐约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打着了火,在烧什么东西。他点了几次,才点着。燃烧的面积越来越大,被火映照的地方也扩展得越来越大。视线顺着火光向上移动,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个人竟是师傅,我的脑子瞬间便凝固了。
画像的事就此结束。师傅彻底放弃了为小卿母亲画像。我和师傅,谁也没有再提起画像的事。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店里等着师傅,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没有等到他。师傅再也没有出现,我不死心,走了整个城里,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1951年的一天,我的画店里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她面色凝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哀伤。“我是小卿,”她说,“我想请你画一张肖像。”
我急忙热情、手忙脚乱地请她坐下来,小心地问她:“找到你娘了吗?”
小卿努力克制着悲伤,对我说:“邯郸解放后,有一天,舅舅突然拉着我狂奔到烈士纪念堂里。我们站在一张合影前,合影上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年轻的女人。我越看其中一个年轻女人越像我娘。我确信:她就是我娘。我站在那里失声痛哭。后来,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边,问我为哈哭泣。我指着照片说:那是我娘。把把我揽在怀里,也是放声大哭。等我们哭完,她告诉我说,她是照片中的另一个女人,他们四个是曾经的战友。她让我叫她黄姨,又指着我娘左边的那个年轻男子,说是我爹。”
“我想请你给我娘画一张像。”我跟着小卿来到烈士纪念堂,看到了那张照片。我的目光落到照片上,紧紧盯着照片右首的那个男人,有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指着照片惊呼道:“小卿,你看,那个人,那人是我师傅。”
黄姨领着我和小卿来到一个烈士墓前,告诉我说,这就是我师傅。这里面埋着他的一项帽子,黄姨说,他曾经化名杨宝丰,在城里工作过几年,他在南关开了一家画像馆。专门给人画像。我这才知道,师傅叫宋威德。
我潸然泪下。
截击
孙犁
第二天,我们在这高山顶上休息了一天。我们从小屋里走出来,看了看吴召儿姑家的庄园,这个庄园,在高山的背后,只在太阳刚升上来,这里才能见到光亮,很快就又阴暗下来。东北角上一洼小小的泉水,冒着水花,没有声响;一条小小的溪流绕着山根流,也没有声响,水大部分渗透到沙土里去了。这里种着像炕那样大的一块玉蜀黍,像锅台那样大的一块土豆,周围是扁豆,十几棵俊瓜蔓,就奔着高山爬上去了!在这样高的黑石山上,找块能种庄稼的泥土是这样难,种地的人就小心整齐地用石块把地包镶起来,恐怕雨水把泥土冲下去。奇怪!在这样少见阳光、阴湿寒冷的地方,庄稼长得那样青翠,那样坚实。玉蜀黍很高,扁豆角又厚又大,绿得发黑,像说梅花调用的铁响板。
吴召儿出去了,不久,她抱回一捆湿木棍:
“我一个人送一把拐杖,黑夜里,它就是我们的眼睛!”
她用一把锋利明亮的小刀,给我们修着棍子。这是一种山桃木,包皮是紫红色,好像上了油漆;这木头硬得像铁一样,打在石头上,发出钢的声音。
这半天,我们过得很有趣,差不多忘记了反“扫荡”。
当我们正要做下午饭,一个披着破旧黑山羊长毛皮袄、手里提着一根粗铁棍的老汉进来了;吴召儿赶着他叫声姑父,老汉说:
“昨天,我就看见你们上山来了。”
“你在哪儿看见我们上来呀?”吴召儿笑着问。
“在羊圈里,我喊你来着,你没听见!”老汉望着内侄女笑,“我来给你们报信,山下有了鬼子,听说要搜山哩!”
吴召儿说:“这么高的山,鬼子敢上来吗?我们还有手榴弹哩!”
老汉说:“这几年,这个地方目标大了,鬼子真要上来了,我们就不好走动。”
这样,每天黎明,吴召儿就把我唤醒,一同到那大黑山的顶上去放哨,山顶不好爬,又危险,她先爬到上面,再把我拉上去。
山顶上有一丈见方的一块平石,长年承受天上的雨水,被冲洗得光亮又滑润。我们坐在那平石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到下面去,我们觉得飘忽不定,像活在天空里。从山顶可以看见山西的大川,河北的平原,十几里、几十里的大小村镇全可以看清楚。这一夜下起大雨来,雨下得那样暴,在这样高的山上,我们觉得不是在下雨,倒像是沉落在波浪滔天的海洋里,风狂吹着,那块大平石也像要被风吹走。
吴召儿紧拉着我爬到大石的下面,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在那里铺好了一层软软的白草。我们紧挤着躺在下面,听到四下里山洪暴发的声音,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平石上流下,我们像钻进了水帘洞。
吴召儿说:“这是暴雨,一会儿就晴的,你害怕吗?”
“要是我一个人我就怕了,”我说,“你害怕吧?”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常在山上遇见这样的暴雨,今天更不会害怕。”吴召儿说。
“为什么?”
“领来你们这一群人,身上负着很大的责任呀,我也顾不得怕了。”
她的话,像她那天在识字班里念书一样认真,她的话同雷雨闪电一同响着,响在天空,落在地下,永远记在我的心里。
一清早我们就看见从邓家店起,一路的村庄,都在着火冒烟。我们看见敌人像一条虫,在山脊梁上往这里爬行。一路不断响枪,那是各村伏在山沟里的游击组。吴召儿说:
“今年,敌人不敢走山沟了,怕游击队。可是走山梁,你就算保险了?兔崽子们!”
敌人的目标,显然是在这个山上。他们从吴召儿姑父的羊圈那里翻下,转到大黑山来。我看见老汉仓惶地用大鞭把一群山羊打得四散奔跑,一个人登着乱石往山坡上逃。吴召儿把身上的手榴弹全拉开弦,跳起来说:
“你去集合人,叫姑父带你们转移,我去截兔崽子们一下。”她在那乱石堆中,跳上跳下奔着敌人的进路跑去。
我喊:“红棉袄不行啊!”
“我要伪装起来!”吴召儿笑着,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把棉祆翻过来,棉袄是白里子,这样一来,她就活像一只逃散的黑头的小白山羊了。一只聪明的、热情的、勇敢的小白山羊啊!她登在乱石尖上跳跃着前进,那翻在里面的红棉祆,还不断被风吹卷,像从她的身上撒出的一朵朵的火花,落在她的身后。
当我们集合起来,从后山上跑下,来不及脱鞋袜,就跳入山下那条激荡的大河的时候,听到了吴召儿在山前连续投击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节选自《吴召儿》)
蚊子
张国平
他决定回趟老家,去看看年迈的老娘。他怕以后再没机会了。
他没让司机老王和秘书小周陪同,也不敢自己驾车,客车也没敢坐,找了辆出租车回了老家。
老家离龙城不过一百里,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透,看马上到了,他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想等等再回家。他不想碰到父老乡亲。
不远处是座废堤坝,小时候上堤割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站在高处,远望彩霞飘浮,夕阳西下,心头不禁酸楚。他好想留住当下,留住眼前的美好,可惜这一切已成奢望。
他不仅付了车费还预付了明天的车费,让出租车司机明天再来接他,他说明天要去趟更远的地方。
天黑透了,他步行回家。
他的突然出现让娘很意外,他从没有这个时间回家的,而且还是一个人。娘问老王和小周呢,他说送到门口让他们回去了。娘问他怎么回去,他说今儿不回去了,在家住一夜,陪陪娘。
他很久很久不在老家过夜了,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娘高兴,一扭一扭地出去了。他问娘去哪里,娘说回来你就知道了。娘买了顶蚊帐回来,说老家蚊子多,没蚊帐你睡不着的。娘的床上并没有支蚊帐,他问娘,娘说她习惯了,老胳膊老腿的,蚊子不咬她。他知道,娘是舍不得花钱。娘不缺钱,他也不会让娘缺钱,可是娘还是舍不得花。他曾想给娘请个保姆,娘不让,说她能打能跳的,请啥保姆。其实,娘既不能打也不能跳了,娘骨质增生,走路已不灵泛了。他也曾想让娘跟他住一起,娘说不习惯,还是老家空气好,乡里乡亲的,有人拉呱。城里有啥好的,街上车多人多,家里跟牢笼似的。
娘每次这样说他都想让她打住,“牢笼”很不吉利。
娘做好了玉米粥,好香好香的玉米粥,他足足喝了两大碗,喝得畅快淋漓。
碗筷是他刷的,娘不让他刷,他坚持要刷。娘当然高兴,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
晚饭后娘儿俩拉了很久的呱,芝麻核桃,陈年往事。娘问他工作可好?孙子和媳妇可好?他支支吾吾地应着,心不在焉。娘哪里知道,为了不连累儿子,他早将儿子和媳妇送到美国去了。
看天色晚了,娘给他支了蚊帐。他让娘睡支蚊帐的那张床,娘不肯。睡觉前他塞给娘两沓钱,娘吃惊地盯着他,问为啥留这么多钱?娘花不了这么多钱。他让娘留下,说万一要用了也方便。娘不肯,硬把钱塞回去,说没钱了难道不能找你要?
他回答不了娘的话,夜里偷偷将钱塞到铺盖下。
他脑子乱,睡不着,偏偏钻进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嗡。他身上痒,更睡不着。
他想开灯捉蚊子,但怕影响娘,只好忍着。他奈何不了蚊子,蚊子更猖狂,他被咬了很多包。已经后半夜了,他看娘睡熟了,实在忍不住,便开灯捉蚊子。
嚇啦啦,他满蚊帐拍,却总是拍不到蚊子。
娘醒了,娘帮他拍蚊子。娘说你别动。娘一只手伸在蚊帐里,一只手留在蚊帐外,等蚊子落稳了,啪! 一下将蚊子拍死了。
娘看看两掌血,说,它只要钻进来就跑不掉。蚊子这物件钻进来就得吃饱,吃饱它飞不动了,非死不可。一只手在里,一只手在外,两面一夹,一拍一个准。
娘的话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一夜未眠。
他很早起床,给娘做了早饭。平常都是娘给他做饭,这是他第一次给娘做饭。
娘高兴,吃得很香,他却吃得很少,五味杂陈。
出租车司机很守信用,早早地来了。
他上了车对出租车司机说,回龙城。出租车司机吃惊地问,不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吗?
他回头望了望仍站在村头的娘,对出租车司机说,不,就回龙城。
(选自《啄木鸟》2018年1期,有删改)
文本一:
与周瑜相遇
迟子建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个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三国时的周瑜。
因为月色很好,又是在旷野上,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时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乌发披垂,赤着并不秀气的双足,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气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艾草的气息,接着是鼓角相闻,我便离开河岸,寻着艾草的味儿和凛凛的鼓角声而去,结果我见到了一片荒凉旷野,那里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旷野上的周瑜。
我没有小乔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用眼睛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周瑜了。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男性,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个表情。
周瑜身披铠甲,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令我颤抖不已。
“战事还未起来,你为何而发抖?”周瑜说。
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气令我发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发抖,可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战事要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安营扎寨,这么使周瑜彻夜难眠的战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军刀都会沾有血迹。只有刀染了血迹,战争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淤积在刀上,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黄土里,生起厚厚的绣来。
周瑜并没有在意我的发抖,而是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周瑜转身走向帐篷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号角则拦在帐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扬顿挫地敲了起来,然后又吹起了号角。他陶醉着:为这战争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
我说:“这鼓角声令我心烦。”
周瑜笑了起来,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号角,朝我走来。他说:“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见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我说:“我还不喜欢你身披的铠甲,你穿布衣会更英俊。”
周瑜说:“我不披铠甲,怎有英雄气概?”
我说:“你不披铠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浓而淡,晚风将帐篷前的军旗刮得飘扬起来。
我坐在旷野上,周瑜也盘腿而坐。
我们相对着。
他说:“你来自何方?为何在我出征前出现?”
我说:“我是一个村妇,我收割完芦苇后到河岸散步,闻到艾草和鼓角的气息,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与你相遇。”
“你不希望与我相遇?”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说。
“难道你不愿意与诸孔明相遇?”
“不。”我说,“诸葛孔明是神,我不与神交往,我只与人交往。”
“你说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气短。”周瑜激动了。
“英雄气短有何不好?”我说,“我喜欢气短的英雄,我不喜欢永远不倒的神。英雄就该倒下。”
周瑜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旷野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明了,该回去奶孩子了,猪和鸡也需要喂食了。”
周瑜动也不动,他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周瑜。走前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周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周瑜不再身披铠甲,他穿着一件白粗布的长袍,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插在旷野上,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战马仍然安闲地吃着夜草,不再有鼓角声,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世纪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旷野上拂动的风。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片芦苇已被我泪水打湿。
(选自《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
文本二:
2020年12月,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颁奖典礼在温州举行。迟子建获“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评委会认为:迟子建的短篇小说,始终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与突出的个人风格。自然景观与社会景象的相勾连,生物灵性与各色人性的相贯通,使得她的小说,地气与元气相得益彰,灵气与生气融为一体,从而使小角度的故事总是蕴含着深邃与丰沛;小人物的悲欢总是携带着希冀与温暖。以地域文化为基点,以底层生存为焦点,努力营造短篇小说的诗意美学,使迟子建具有了清晰俊朗的辨识度,更使地具有了卓尔不群的重要性。
(摘编自《澎湃新闻》)
怀揣羊羔的老人
李娟
太阳完全沉下群山,天色却仍然明亮、清晰。我们出去散步,沿着河岸走了两公里后,四周景物才渐渐暗了下来。我们便开始往回走。
河谷对岸森林密布。河水清澈,宽阔,冰凉刺骨的水汽一阵阵扑面而来。在天边悬了整整一天的白色月亮,已转为金黄色,向群山深处沉去。
这时,有小羊羔撕心裂肺的咩叫声远远传了过来,凄惨又似乎极不情愿。我们循声音爬上河岸边高高的岩石,走进一片深深的草甸。这里有一片沼泽,我们小心地绕着走。
前面远远走来一个老人,近了,这才弄清声音的出处原来在她怀里。那个老太太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它竖起来,一手搂着它的小肚皮,另一只手托着它的小屁股。小羊惨叫连连,不舒服极了,一个劲儿地挣扎。于是老太太就换了姿势,把羊扛到背后,像背包袱一样斜着反背着人家,一只手绕在肩头攥着两只小前蹄,一只手反到背后攥着另外一对后蹄。这下她自己倒轻松了好多,可怜那羊羔更痛苦了,于是叫得也越发不满。
我们都笑了,这个又高又壮的老太太我们都认识,她常去我们家小店买东西。是这附近唯一的维族。“怎么了?这是——”她乐呵呵地:“它找妈妈嘛,看——它哭呢!”
回过头来,天色已很暗了,依稀可见老人家的粉红色碎花长裙在深深草丛中晃动。而她绿色的头巾已完全成为黑色。
一到冬天,我们店里卖得最快的东西是橡胶奶嘴。冬羔不像春羔易成活,很大程度上得靠人工喂养,人们买奶嘴是喂小羊羔吃奶。家家户户都得预备一些纸箱子给将要出生的羊羔垫窝。常有人打发孩子到我家商店要纸箱子。谁家冬羔产得多,推开他家的门,一眼就看到炕边墙根一排纸箱,每只箱子探出一颗小脑袋。
小羊羔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有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若是小山羊,额头上还会有一抹刘海儿。它的嘴巴粉红而柔软,身子软软的,暖暖的。我们这里有的年轻姑娘在冬天里串门子,会搂上自家的一只小羊羔(就像城里的女孩上街搂宠物狗似的),一身温柔干净的处子气息,用孩子一样喜悦新奇的小嗓门轻轻交谈。小羊羔们就软软地、乖巧地各自趴在主人香喷喷的臂弯里,互相张望。
有的夜里,正围着桌子吃饭呢,这时厚厚的棉布门帘一拱一拱的,像是有人要进来。“是谁?”却又不答。掀开门帘一看,没人,脚下却有动静 ——一只银灰色小羊羔从我妈脚边快快地、一扭一扭跑了进来,跑到火炉边,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屑,熟门熟路走进厨房,把案板架下的白菜扒拉出来,细嚼慢咽。
你无法恨它,尽管白菜只剩最后一棵了。
只好帮它撕几片叶子,一直等到主人找上门来。
有时候,在雪窝里捡到一只,颤颤巍巍地蜷着,就抱回家养一养,到时候自有人找上门来要回去。
我们家也养过一只羊。我想它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否则我妈也不会把它惯成这样——它居然不吃草!只吃麦粒和玉米。你听说过有不吃草的羊吗?
我妈说:“幸好不是个人,否则更难对付。 ”
它被圈在小店后面的窗台下。平时静悄悄的,一听到店里有动静,就撕心裂肺地惨叫,还把两条前腿搭在窗台上,嘴巴贴在玻璃上做出哀怨的神情。弄得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以为我们怎么虐待它了呢,纷纷指责:“你们就给它一点吃的嘛!”
顾客一走,它立刻安静了,从窗台上跳下去。乖乖地卧在自己的小棚里。我妈打开窗户,指着它的鼻子说:“你!你!……”然后在其无辜的注视下,无奈地往它堆满了青草的小食盆里再添两把苞谷豆儿。“等着瞧,总有一天我非吃了你不可!”
在夏牧场,我们漫山遍野地走,常常与转场的驼队共行一程。这些浩浩荡荡的队伍,载着大大小小的家当,前前后后跟随着羊群,一路上尘土荡天。
那些人,他们这样流动的生活似乎比居于百年老宅更为安定。他们平静坦然地行进在路上,怀揣初生的羊羔。母羊冲着自己的孩子着急地咩叫不停,它是整支队伍里最不安、最生气的成员。尽管如此,这样的场景仍是一幅完整的家的画面。
初生的小羊羔和初生的婴儿常常被一同放进彩漆摇篮里,挂在骆驼一侧。当骆驼走过身边,随手掀起摇篮上搭着的小毛毯,就有两颗小脑袋一起探出来。
还有一个怀抱羊羔的老人,她看起来快要死了,但怀中的羊羔却又小又弱,犹是初生。
她衣衫破损,神情安静。脚下一摊血淋淋的痕迹。
她站在河边。河水轰鸣,冰雪初融。春天就要到了。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的……我所能感觉到的这一切与羊羔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会消失。
(选自李娟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有删改)
缝隙
朱以撒
①这条蜿蜒的老街还在翻修,处在半完成状态。完成了的那部分已经租出,挂起招牌做生意,我从洞开的大门和里边的摆设,可以知哓他们都在经营一些什么,咖啡、甜点、沉香、山区士特产,便觉得没有必要走进去。那些等待翻新的还是大门紧闭,两扇大门早已褪色,加上常年润含春雨又您迎来秋风,甚至难以紧闭。神秘被捂在里面,碰巧的是旧日门板上有裂缝,有人就凑近裂缝往里边打量,一眼看到过去。
②缝隙的出现,赐予了这样的机会。
③很多次,我在临写敦煌残经时,想到了那个已经空空荡荡的藏经洞。当时里边堆放了那么多的经卷,只是门面用泥皮糊死了。时间过去,没有谁走过时会想到里而有这么多宝贝——风沙吹老了时日,也吹走了这个密室外观曾经有过的人工痕迹。如果不是后来的自然干裂,让人从缝隙中窥探到内部,也就没有接下来的许许多多传奇。说起来我也是缝隙的受益者,经卷走出密室,散佚到世界各地,也来到书法家的案前,让人狂喜。我挑选了一部分合我情调的经卷,终日临写——我学习书法的路径,由于遇上了这些残经而得到改变。它们都是真迹,比挂在王羲之名下的那些作品可靠多了。夜深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这些无名氏的墨迹远比碑刻要真切的温度和呼吸,是一道裂缝释放了它们。许多的过往起始都是封闭的,时日把曾经知晓它们的人送走,史册也语焉不详,让后来人止步。经不起时日的鞭打冲刷,一些物品终于见到了天日,不再成为秘密。与秘密相逢,就获得了与众不同的认知、识见。但前提是,先找到隐藏在寻常中的那一道裂缝吧。
④我第一次见到桃胶是在乡下,这里桃树千万,桃林连属无端,坚硬的桃胶恍如琥珀、玛瑙那般晶莹,抓把放入盘中,声响如大珠小珠,甚是悦耳,文人笔下喻此为桃花泪,是时光把泪水凝固了。而当口舌触及一豌温度适宜的桃胶时,它柔中含韧舒展开来的弹性,足以称之美味,总是会欣赏一番,再细细品尝。追溯它的由来,则是从伤口开始的。兀立不移的万千桃树,没有哪一棵是表皮严实无损的,很像人的皮肤,总要在生存的不易中,因人为或天时,被扯开一道道口子,溢出不少汁液来。在我的记忆中,严冬是人的表皮最易开裂的时段,那时在工地、田野劳作的人,对此毫无办法,静等裂开,那时的教科书赞美这样的手和脚一一是开裂成就了美好生活。桃胶不断地从桃树伤口的缝隙中涌出,接触空气,成为胶状,为桃树的所有者不断收取,加工成坚硬之物。相比于桃胶,桃花要风雅浪漫多了。曾有人将朵朵桃花寄送给远方的友人,被津津乐道,以为是名土风度的延续。在我看来,桃花是虚的,便于托寄情性,也便于浮想联翩,想到唐伯虎和桃花庵,李香君和桃花扇,真是妙不自寻。而如果寄一箱桃子、一袋桃胶,那真是难言风雅——风雅之举似乎都是轻盈的、灵性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让人无从一握于中。这也使人感受到一棵树的多重功用,用于实的,用于虚的,用于精神的,用于口腹的。
⑤每个学期上课,我都会想几个题目,让研究生去写,然后抽空每篇看过——这当然是一种私趣。师生之间的交流可以说单薄得很,他不知你,你不知他,通过文章,窥探其中的主旨和表达,究竟有哪一些差异,也是很有意思的。我总是强调,我写故我在,如果不用文字表达出来,还真不知道一个人如何想,想如何,正是写作作罄露了他们的才华和情性,或者点缀了些奇诡和荒唐,这些都是我所乐意把玩的。正是从一些语言的缝隙里,我察觉到文思无定居然如此一一没有哪两个人的笔端是相似的,客气浮辞的、深婉不迫的、循途守辙的、纵横自喜的,应有尽有,读毕不禁无端生慨。善于操作的人,总是以大量地调遣史料为快慰。科技手段使人便捷地将史料填纳于文章之内,使我见到古贤人这般说、那般说,独不见这位学生如何说——他被史料的烟云遮蔽,使我找不到他了。这常是我阅读的一个疑问——为何不以自己的话语言说?邻家的金银器皿的确气派得很,瓦缶瓷杯虽不越眼,还有裂痕,却是自家物色,理应珍惜。这个道理却不是都能明白的。
⑥每到午后,怀安桥下就陆续集中了各路的水果商,各自经营来路不一的水果。刀剑披挂的榴梿①尽管一副凛然不可侵的相貌,还是被不少人围着。我猜,是它微微裂开的缝隙,那飘出来的独特的果香把人招引过来。不买也罢,这浓郁的气味真的让人迷醉。
⑦有时,在自我表现上,人还不如一枚榴莲。
⑧有一则旧事是如此展开的一一弘一到半子恺家,丰子恺请弘一坐在一张滕椅上,藤椅柔韧,老师坐上去会更舒适。弘一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先摇晃了几下藤椅,方才缓缓落座。后来又去了一次,仍然是这个摇晃的动作。弘一回答了半子恺的疑问——这张藤椅旧了,藤条间有许多缝隙,会有一些虫蚁,如果贸然坐下就把它们挤压了。一般人和不一般人的差别不一定都是宏大的,反而是在一些细微处,臂如细细的缝隙,也填充了一个人丰富的悲悯。有些人刻意为之,那就辛苦;有些人自然为之,成为一种自觉。一个人要走多远,才可以关注到藤椅中的缝障?
⑨时日匆匆,我们对于屑屑者已经缺乏察觉的细心了,而对于大,我们的兴致要高昂得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赠送我的宣纸形制大起来了,我把笔濡墨挥洒的作品也大起来了。其实,书法家的内心都很清楚——大未必佳,但巨大是可以引人注目的。如果我用巴掌大的花笺写幅小楷,那真会像汪洋中的溺水之人,顷刻被淹没,无处找寻。想想晋宋时期的那些简札,小得不得了,却精彩之至,是有真性情在里边的,别无他倚。这样,就是片纸只字,也甚佳好。说起来,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其死生在朝落之间的虫蚁,所谓的大小,都是天地夹缝的存活物,没有什么差别,当如弘一那般相待,不可轻慢。
(选自2022.9.16《光明口报》,有删改)
注:①榴梿:;也作榴莲。
客轿
赵淑萍
郑店王来了兴致,今天去姚城,打算特地去看一场戏。
天蒙蒙亮,他就出发了。他穿了双半旧不新的草鞋,兜里塞了一双布鞋和两个馒头。出门前,特意经过儿子的房门口,顺手一推,这小子睡觉居然又没闩门。房里一股酒气,鼾声打得像响雷。“孽障,真是前世作孽,出了这个败家子儿。”郑店王长叹一声,步子沉沉地上了路。
“郑店王,出门办事?”路上的人半是招呼半是讨好。郑店王说:“姚城今日有滩簧班子,我去看看。”对方说:“你舍得跑那么远的路去看一场戏?”郑店王顾自走去,脚步轻盈起来。“死老抠,那么长的一溜店,还穿着破草鞋装穷。”招呼的人冲着他走远了的背影咒上一句。
出了竹岙村,郑店王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嘴里还哼几句跑调的滩簧。他似乎想见戏场子里敲锣打鼓,生旦们齐齐地等着他到场呢。他没别的嗜好,就是恋着戏。到了横河镇上,几顶客轿闲置在路边,轿夫们一见是他,生意也懒得兜。打他们做生意起,这土财主就没坐过轿子。哪一天他坐了,除非是他又娶亲了。可郑店王正常着呢,离开横河,想着自己不坐轿,等于又多了一笔进账,他心里乐滋滋地。
郑店王穿了一身做客的衣服,他不想让城里人看不起他,似乎,看戏就得有相称的服装。他跑这么远去看戏,可他从来没在竹岙村大大方方地看过戏。每年有草台班子在乡村巡回演出,每个地方的乡绅、财主、富农总归得出点钱,请村里人看几场戏。这于他,简直是割他的肉要他的命。每当这时候,他总是借故东藏西躲。开戏了,锣鼓一响,他坐立不安,就像有无数条小虫在咬他的内脏,但他又不敢露面。他知道,出了钱的族长太公、王财主等就坐在台前的一排好位置,抽着旱烟嗑着瓜子洋洋得意。他也怕村里人看见他,讽刺他只进不出。只有夜里戏演到后半场的时候,他才把那顶旧旧的绍兴毡帽往下一拉,鬼鬼崇祟地向戏台走去。今天,姚城有戏,他可以痛痛快快地看了。他一进城,见无人注意他,就悄悄换下草鞋,拿出崭新的布鞋套上,气派地往戏场走。
戏是白看的,姚城的戏班到底比村里的要好些。那个唱花旦的娘们还真俊俏,像一枝杏花一样新鲜、水灵。上午的戏等他去时就结束了,他很不甘心。中午,吃了两个冷馒头,在树荫下等。下午倒是完整地看了一场。傍晚,他狠狠心买了一碗凉粉和一包豆酥糖,嘴里眼里都不停地“吃”,那心也忙得蹿上台子。夜里八点光景,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戏场,满脑子还都是戏里的人在走在唱。想想住旅馆得花一笔冤枉钱,倒不如赶夜路来得凉爽,他又换上了草鞋。
月亮躲到乌云里,他高一脚低一脚,刚走出城不远,后面隐隐有亮光,原来是顶客轿上来了。渐渐地,亮光映出他贴着地的影子,影子如航船,直往前奔,等到身影缩回脚下,客轿超过了他。“今天尽是好运气,有轿子上的灯笼照路。”他想。
他前边,灯笼照出亮晃晃的路,再远就朦胧了。眼见到了岔路口,那客轿拐进了他要走的那条路,那是通向横河的路。他乐了,心里喊:“老天保佑,这轿正和我同路。”今天这日子择得好,不仅看了戏还借了光。
客轿一进横河镇,他揣摸,坐轿的人必定在这下轿,谁能这么阔雇客轿?肯定是镇上的阔佬。那么,
黑灯瞎火里,竹岙村的路就难走了,仿佛即将双眼被人蒙起黑布,他心里畏惧起来。
可是,客轿居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仍执著前行,穿过街路,转入了他熟悉的土路,那条路正通往竹岙村,这么巧,就像事先约定的一样。
灯笼照得土路清清楚楚。他琢磨,客轿里坐的是谁?村里,还有谁实力能跟他相比?要不,就是姚城的富商来村里走亲戚?赶夜路,一定有要紧的事儿。他的心亮堂堂的,想,这是吉兆。
不知不觉,客轿进了村。该各投门户了,可是,那客轿仿佛要照顾到底,径直往他要去的方向走。
不出一会儿,客轿竟然停在他家的院门前,他脑子搜了个遍,也没有姚城的亲戚。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他的儿子。
郑店王气得撵着儿子打。妻子推开门出来护儿子。那个晚上,郑店王家的院子,成了戏场。
((有删改)
【文本一】:
最美是百合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曾有一段日子,我和妻子的生活陷入了困境。那时我的工资收入只有七十二元,妻子没有工作,且已怀孕了八个月。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们开了一个小书店,还请了一个帮工。
她叫阿纯,在一所中专读书。此时,她正好放假,主动要来帮忙,而且执意不要工钱,只想借此机会多读一点书。
妻子说,暂时不拿工钱也行,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住,多少可以节省一点。
阿纯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阿纯是一个爱笑的女孩,我和妻子都怀疑她的嗓子眼儿里是不是挂了铜铃。
阿纯爱和妻子背着我说悄悄话。其实,她们的悄悄话大多也只是谈论女人的化妆、穿戴,并没有什么秘密。
阿纯总对妻子说:“商店里有一种百合花布,你用来做连衣裙一定很好看。”
妻子看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笑着摇摇头。
阿纯说:“等生完宝宝再穿嘛!”
阿纯用很美丽的语言形容那些比她的语言还美丽的百合花。
她说:“不信你去看一看。”
经不住阿纯的一再诱惑,妻子挺着大肚子去了商店。她看到了那种布,淡黄的布面上那高雅洁白的百合花使她怦然心动。她在柜台前站了许久,但她的手并没有伸进口袋。她低下头,匆匆地离开商店,一言不发地回家了。
一个下午,妻子也不多说话。
阿纯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不知怎么安慰妻子才好。
做一身连衣裙的布料价钱,等同于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妻子的选择再简单不过了。
妻子说:“也许有更好的呢,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阿纯看看我,轻轻地转过头去。
小书店的生意还不错,因为小店附近有两所学校和一个大工程局,来租书看的人还真不少。收入最多的一天,小小的钱盒里装了十七元钱。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阿纯要回校上课,妻子也要临产,小书店刚撑起门面,就面临停业了。
经过盘点,这一个月,我们竟收入了一百八十二元钱!
我和妻子坚持拿出九十一元钱给阿纯,算她的工钱。阿纯推辞再三,收下了。她小心地把钱装进一个信封,又把信封夹在书里,然后把书放到书包的最里层。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妻子住进了妇产医院。有一天,我回家取东西,门卫室的大爷交给我一个小包袱,说是一个女孩送来给我妻子的。
妻子打开小包袱,里面是那块美丽的百合花布和一个小手铃。
阿纯在信里说:“大姐,我要去秦皇岛基地实习了,这块百合花布是我用自己的‘工钱’买来的,送给你,希望你收下。天空灰暗的时候,没有人会发现百合花的美丽,但阳光一出来,满坡的百合花最鲜艳!祝你生一个健康的、又白又胖的宝宝!”
妻子坐在那儿,眼泪一滴一滴地渗入那叠得十分整齐的花布里。
(选自《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排行榜》文字有删改)
【文本二】:
他决定以后,就把我抱着的被子,统统抓过去,左一条、右一条地披挂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向我敬了礼就跑了。走不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挂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个馒头,朝我扬了扬,顺手放在路边石头上,说:“给你开饭啦!”说完就脚不点地的走了。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背上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 抖地颤动着。
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挂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我真后悔没给他缝上再走。现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帮我们打水,烧锅,作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妇也来了,她还是那样,笑眯眯地抿着嘴,偶然从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时不时的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后来她到底问我说:“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同志弟不是这里的,他现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说完又抿了嘴笑着,动手把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的分铺在门板上、桌子上(两张课桌拼起来,就是一张床)。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白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我们的总攻还没发起。敌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烧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点了无数盏的汽油灯,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在这样一个“白夜”里来攻击,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我连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也憎恶起来了。
(选自茹志鹃《百合花》)
返乡【注】
路 遥
在高三星把加林的铺盖行李捎回村的当天晚上,高家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全村人都很感慨,谁也没有想到小伙子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
玉德老两口倒平静地接受了三星捎回来的铺盖卷,也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的这个命运。对 这事感到满意的是刘立本,他当晚就很有兴致地跑到明楼家,向三星打问这件事的根根梢梢。听了这事,明楼反而显得心情很沉重,他更愿意高加林在外面飞黄腾达。
天还没有明时,高加林就悄然地离开了县委大院。他匆匆走过没有人迹的街道,步履踉 跄,神态麻木,高挑的个子不像平时那般笔直,背微微地有些驼了;失神的眼睛深陷的眼眶 里,没有一点光气,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到现在,高加林才感觉到自己像个一无所 有的叫花子一般,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路上走来,又向什么路上走去……
当他走到大马河桥上的时候,他一下子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桥栏杆上。他想起不久前曾狠心地和巧珍断绝了关系,他幻想的工作和未来在大城市生活的梦想破灭了,黄亚萍又退回到 了他生活的远景上 ……严峻的现实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高加林此刻减少了一些狂热,而增强了一些自我反省的力量。
黎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地来临了。 一天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它的节奏。高加林望了一眼罩在蓝色雾霭中的县城,就回过头,穿过桥面,拐进了大马河川道。
他走在庄稼地中间的简易公路上,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受。他已经多少次从 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从这条路上走到城市,又从这条路上走回农村。这短短的十华里土路, 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漫长!他心想,回到村里后,人们会怎样看自己呢?又将怎样再开始在那里生活呢?高加林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几步就站下,站一会再走 ……
他走不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村子。他忍不住停下了脚,忧伤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对他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许多刚下地的村里人,却都从这里那里的庄稼地里钻出来,纷纷向他跑来了,先后围在了他身边,开始向他问长问短。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很真诚。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哩。
①“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要灰心!”
②“天下农民一茬子人哩!逛门外和当干部的总是少数!”
③“咱农村苦是苦,也有咱农村的好处哩!旁的不说,吃的都是新鲜东西!”
……
高加林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掏出纸烟,给大家一人散了一根。庄稼人们问候和安慰了他一番,就都又下地去了。
高加林再迈步向村子走去的时候,感到身上像吹过了一阵风似的松动了一些。他抬头望 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对这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心中涌起了一种 深厚的情感,就像他离开它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才回来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好久,高加林才抬起头。他猛然发现,德顺爷爷正蹲在他面前,抽着旱烟锅。见他抬起 头来,德顺爷爷便笑眯眯地说: “你还有眼泪呢?”接着一脸皱纹一下子缩到眼角边,摇了摇那白雪一般的头颅,痛心地说: “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
“爷爷,我心里难过。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 …… ”
“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账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 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 树,修过路 …… 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德顺老汉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自己的人生;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地抖动着。
高加林这个傲气的高中生虽然研究过国际问题,读过许多本书,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 补丁的老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他一双失去光彩的 眼睛里重新飘荡起了两点火星。德顺爷爷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 圈,说:“④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而今党的政策 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 ”
“爷爷,你的话给我开了窍,我会记住的,也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刚才我在前川碰 见庄里的其他人,他们也给我说了不少宽心话。唉,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 ”
“啊呀,这你别担心!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 ……金子一样啊 …… ”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 “我的亲人哪 …… ”
(有删改)
【注】中篇小说《人生》写于1981 年。它以改革开放初期陕北高原的城乡生活为时空背景,描写了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的人生变化过程。小说共二十三章。《返乡》为第二十三章(并非结局)。
把栏杆拍遍
梁衡
中国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词为业,成为大诗词家的只有一人,这就是辛弃疾。
辛弃疾天生孔武高大,从小苦修剑法。他又生于金宋乱世,不满金人的侵略蹂躏,22岁时就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义军,后又与耿京为首的义军合并。为了光复大业,他说服耿京南归,南下临安亲自联络。不想部将叛变,耿京被杀。辛大怒,跃马横刀,只率数骑突入敌营生擒叛将,又奔突千里,将其押解至临安正法,并率万人南下归宋。此时,他还只是一个英雄少年,血气方刚,欲为朝廷痛杀贼寇,收复失地。
但世上的事并不能心想事成。南归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钢刀利剑,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软笔。他只能笔走龙蛇,泪洒宣纸,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遗憾的叹息和无奈的自嘲。辛弃疾的词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刀和剑刻成的。他是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军的形象留存在历史上和自己的诗词中。时隔千年,我们仍能从他的词中感受到一种凛然杀气和磅礴之势。比如这首著名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敢大胆说一句,这首词除了武圣岳飞的《满江红》可与之媲美外,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难找出第二首这样有金戈之声的力作。虽然杜甫也写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军旅诗人卢纶也写过“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但这些都是旁观式的想象、抒发和描述,哪一个诗人曾有他这样在刀刃剑尖上滚过来的经历?
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大漠,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再无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
谁能懂得他这个游子,实际上是亡国浪子的悲愤之心呢?这是他登临建康赏心亭时所作。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的挥刀纵马,驰骋沙场,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处使呢?
辛词比其他文人更深一层的不同,是他的词不是用墨来写,而是蘸着血和泪涂抹而成的。我们今天读其词,总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爱国忠臣,一遍一遍地哭诉,一次一次地表白;总忘不了他那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说到辛词的笔力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词人。作为封建知识分子,对待政治,他不像陶渊明那样浅尝辄止,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样长期在任,亦政亦文。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
有人说辛词也婉约,多情细腻处不亚柳永、李清照。但柳李的多情多愁仅止于“执手相看泪眼”“梧桐更兼细雨”,而辛词中的婉约言愁之笔,于淡淡的艺术美感中,却又含有深沉的政治与生活哲理。真正的诗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于无声处炸响惊雷。
我常想,要为辛弃疾造像,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抛弃的感叹与无奈中度过的。当权者不使之为官,却为他准备了锤炼思想和艺术的反面环境。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敲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如地壳内岩浆的滚动鼓胀,冲击积聚。既然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枪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脑地注入诗词,化作诗词。他并不想当词人,但武途政路不通,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词人之道。终于被他修炼到连叹一口气,也是一首好词了。
从“沙场秋点兵”到“天凉好个秋”;从决心为国弃疾去病,到最后掰开嚼碎,识得辛字含义,再到自号“稼轩”,同盟鸥鹭,辛弃疾走过了一个爱国志士、爱国诗人的成熟过程。“一将成名万骨枯”,一员武将的故事,要多少持刀舞剑者的鲜血才能写成!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艺术魅力的诗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时代的运动,像地球大板块的冲撞那样,他时而被夹其间感受折磨,时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静思考。所以积300年北宋南宋之动荡,才产生了一个辛弃疾。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