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护
孙犁
一九四三年冬季,日寇在晋察冀“扫荡”了三个月,对在晋察冀的部队和人民来说,这是一段极端艰难的时间。那一两年里,我们接连遇到了灾荒。反“扫荡”的转移,是在“九一八”下午开始的,我们在沙滩上行军,不断地蹚水过河。情况一开始就很紧张,来不及穿鞋,就手里提着。接连过了几条小河,队伍渐渐也就拉散了,我因为动作迟缓,落在了后面。回头一看,只有一个女孩子,一只脚蹬在河边一块石头上,眼睛望着前边的队伍,匆忙地穿上鞋,就很快地跟上去了。
这女孩子有十六七岁,长得很瘦弱,背着和我一样多的东西,外加一个鼓鼓的药包,跑起路来,上身不断地摇摆,活像山头那棵风吹的小树。我猜她准是分配到我们队上来的女看护。
“快跑,小鬼!”我追在后面笑着喊。
“反正叫你落不下!”她回头笑了一下,这笑和她的年岁很不相称。她幼小的生活里一定受过什么压抑。我注意她的脚步,这孩子缠过脚,我明白了为什么过河以后,她总是要穿上鞋。
前面的队伍正蹚过一条大河,爬到对面高山上去。头上是宽广的蓝天。忽然听到飞机的叫声,立时就开始了扫射。我看见女孩子急忙脱了鞋,卷高裤腿,跑进水里去,河水搭到她的腰那里,褂子全都湿了,却用两只手高高举起了药包。她顺着水流斜斜地前进,没走到河心,就叫水冲倒了,我赶紧跑上去,拉起她来,扯过河去。
刚登上岸,我觉得脚上一热,就倒了下来,血冒在沙滩上。
敌人的飞机一直低飞着,扫射着河滩和岩石,扫伤了我的左脚。女孩子低着头,取出一个卫生包,替我裹伤。扎住伤口,女孩子说:“你把东西放下吧,我给你背!”
“哪里的话,你这么小的人,会把你压死了哩!”我勉强站立起来,女孩子搀扶了我,挨上山去。
我们在山顶走着,飞机走了,宽大清澈的河流在山下转来转去,有时还能照见我们的影子。山上两旁都是枣树,正是枣熟枣掉的时候,满路上都是渍出蜜汁来的熟透的红枣。我们都饿了,可是遵守着行军的纪律,不拾也不踏,咽着唾沫走过去。
中队上的医生老康跑上来说:“刚一出发你就负伤了!”
“可是并不光荣。”我说,“正在用腿用脚的时候,你看多倒霉!”
“每天宿营下来,我叫刘兰去给你换药!”他说着替女孩子搀扶着我,刘兰才有工夫坐下去倒出她鞋里的沙土和石块。
“这孩子很负责任,”老康接着小声说,“她是一个童养媳,婆家就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村庄,从小挨打受气,忍饥挨冻。这次我们动员小看护,她坚决参加。起初她婆婆不让,找了来。她说:'这里有吃的有穿的,又能学习上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步?”婆婆说:“……你吃上饱饭,可不能变心,你长大成人,还是俺家的媳妇!'她没有答话。”
从这天起,每天晚上到村庄找好房子,刘兰就背着药包笑嘻嘻地来找我了,替我洗好伤口换好药,才回去洗脸休息。情况越来越紧,可是我的伤口并不见好,组织上决定要把我坚壁到远处一座高山上去,叫刘兰跟随。我心里有些焦急,望望刘兰,她却没有怨言。
我们按路线出发,天明进入了繁峙县的北部。这是更加荒凉的地方,山高水急,道狭村稀,在阴暗潮湿的山沟里转半天,看不见一个村庄,遇不见一个行人,听不见一声鸡叫。
在苍茫的夜色里我们看到了山顶的村庄,有一片起伏的成熟的莜麦,像流动的水银。还有一所场院。我同刘兰就住在这小小的山庄上。进村以后,她去找上关系,打扫房子,然后把我安排到炕上。接着她又做饭,烧炕,洗净吃饭的锅,煮刀剪,消毒药棉……弄到半夜,她才到妇救会主任老四屋里去睡觉。
老四也是一个童养媳,十四岁上成的亲,今年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小孩。老四告诉刘兰,这山顶顶上的人家,就是难得有个娃,要不就是养不下,要不就是活不大!
刘兰说:“这是因为我们结婚太早,生活苦,又不知道卫生,以前我也是个童养媳……”
因为刘兰还不会做莜面,老四就派了两位妇女来帮忙。她们都穿着白粗布棉裤、黑羊皮袄,她们好像从来没洗过脸,那两只手,也只有在给我们和面和搓窝窝的过程里才弄洁白,那些脏东西,全和到我们的饭食里去了。刘兰对我说:“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多教我认几个字吧,我要给她们讲讲卫生课。”
不多几天,她这讲习班就成立起来,每天晚上,有十几个青年妇女集在老四屋里,对刘兰讲的问题发生很大的兴趣。“你看刘兰多干净,”妇女们笑着说,“我们向你学习!”
从此,我看见这些妇女们,每天都洗洗手脸,有的并且学着我的样子,在棉袄和皮衣里衬上一件单褂。我觉得刘兰把文化带给了这小小的山庄,它立刻就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并给她们的后代造福。
不久就下了大雪,接到大队来信,要我转移,当夜刘兰去动员担架。她拄着一根棍子,背着我们全部的东西,头上包着一块手巾,护住耳朵和脸,在冰雪擦滑的路上,穿着一双硬底山鞋,一步一个响声,迎着大风大雪跟在我的担架后面……
(一九五0年五月护士节于天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