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子
爱丽丝·门罗
妈妈在给我做裙子。整个十一月,我每次从学校回来,她都在厨房里,被裁剪成片的红色天鹅绒和一片片纸样包围着。她不是好裁缝。她只是喜欢做东西。我更小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一件蝉翼纱花裙子。我顺从地穿上这些衣服,我感觉还挺快乐。现在,我明智多了,我想要的衣服,是像我的朋友朗妮那样,从比尔商店买的衣服。
我必须试衣服。有时候,朗妮和我一起从学校回家,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试。妈妈轻手轻脚地在我旁边打转,我很尴尬。我试图不停地和朗妮说话,尽量不让她注意到妈妈。
“要是我能做出来的话,应该很漂亮。”妈妈语气夸张地说着,随之而来的是再长叹一声:“我怀疑她不领情啊。”她激怒了我,这种话当着朗妮的面说,仿佛朗妮和她一样是大人,只有我是孩子。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大笨蛋,浑身疙疙瘩瘩的。
我和朗妮约好了什么都要告诉对方。但是有一件事儿,我没有说过。
舞会,中学的圣诞舞会,妈妈正是为此给我做新衣服,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打算去了。十二月到了,下起了雪。我开始夜里起床,把窗户推开。我跪在床头,风,有时候夹杂着雪花,扑向我裸露的喉咙。我把睡衣上面的扣子解开,想象挨冻的时候血管在皮肤下变成的灰蓝色。早上我一醒来就憧憬地摸摸额头,看看烧不烧。每天我都挫败地起了床。
舞会那天,我用铁发卷做头发。今天我需要一切可能的女性化仪式来保护自己。我永不满足的妈妈,正在给裙子缝白色的花边领口,因为她觉得这衣服看起来太像大人了。最后她帮我把衣服拉链拉上。
朗妮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绉绸裙。就算我的裙子没有荷叶领,比起她的来,也算不得成人化。她时髦的衣裳,精致的头发,让我觉得自己多少像个怪物木偶,被塞进一团红色天鹅绒里。
体育馆里闻起来有松树和香柏的味道,高年级的女孩表情厌倦,冷淡,迷人。我真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乐队开始演奏。舞池里人群一阵骚动,男孩子过来了,女孩子去跳舞了。朗妮也去了。没有人邀请我跳舞。我的眉毛紧张地挤在一起,样子一定又惊恐又难看。我试图微笑。不过,我觉得荒唐,眼前没人自己却在笑。为什么别人都有人请,唯独我没有呢?确定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仿佛一阵恶心。我冲进洗手间,把自己藏在小隔间里。
有人在我后面一个隔间,冲了很长时间的水,洗手,梳头。是玛丽·福琼。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是女子运动协会的干事。
“这里挺凉快。”
我很意外,一个高年级女生,竟然这种时候和我搭讪。
“我今天晚上来只有一个原因。”玛丽·福琼说,“因为我负责布置会场,所以我想看看大家都进来以后会场是什么样子。否则干吗这么麻烦呢?我又不是‘男生狂’。”
借着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我看见她细瘦的面孔,轻蔑的表情,让她看上去像个大人,居高临下。
“大部分女孩都这样。你发现了吗?这个学校是‘男生狂’最大的聚集地。”
我们聊了很多。她想上大学,她打算自己打工挣钱,反正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听着她说话,我感觉仿佛自己敏感的不快时期已然过去了。我明白了。她尊重自己,她已经开始计划自己要做的事儿。
音乐再响起来的时候,玛丽说:“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吗?走吧。我们可以到小店喝杯热巧克力。”我跟在她身后,没有看任何人。我发现,我不再那么害怕了。现在,我决心再也不管舞会,不等任何人来挑选我,我有自己的计划。
有个男孩对我说了句什么,他拦在我面前。我没明白他是请我跳舞,他只好又说了一遍。他是我们班的雷蒙德·波廷,我这辈子都没和他说过话。他以为我答应了,将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几乎想也没想,就开始跳舞了。我们走到了舞池中间。我的腿不再颤抖,我的双手也没再出汗。我想,我应该告诉他,搞错了,我正打算要走。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终究毫不费力地变成了严肃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就是那些被选中的跳舞的姑娘的表情。
雷蒙德·波廷送我回家,走到我家大门口,我说:“好了,晚安。”他也说:“好的,晚安。”他不知道他把我从玛丽·福琼的世界,带回了普通人的世界。
我绕房子一圈,走到了后门,我想,我跳了舞,有个男孩陪我走回家。这都是真的。我的生活并不坏。我路过厨房窗口,看见了妈妈。她坐在那儿,只是为了等我回家,告诉她舞会怎么样。我不会告诉她,我永远不会说。不过,当我看到那为守候我而亮着的厨房,看到身穿褪色起球的涡纹花呢衣服的妈妈,看见她困乏却坚持等待的表情,我就明白了,我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沉重的职责——要快乐,我差点就没有尽到职责,且今后每一次都可能弄砸,都不能让她知道。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