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自白
顾随
孔子南游于楚的时候,有一天,楚国的叶公居然向子路打听孔子的为人来。——你们的先生,孔仲尼,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为什么你们大家都甘心给他老先生赶着车,困苦颠连地跟着他东西南北地跑啊?
这问题使子路有些恼了。倘使在他年轻的时节,他会当面给他一顿抢白吧,然而他现在确是老了,跟着先生周游了几年,软钉子,硬钉子——长沮、桀溺、丈人,晨门诸人的话——吃得也着实不少了。他的气质也和平了许多,锋芒也收敛了许多了,抢白叶公的话,已竟来到嗓子里,又用力地咽了回去。
子路想起这叶公就是相传有着好龙的奇癖的叶公,他的居室的墙上,所使用的器具上,都雕刻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龙。
于是天龙们被他的至诚所感动,居然有一条肯从半空中落在叶公的家院里。
但想不到的是叶公,吓得面无人色,一头扎在床底下,紧闭了眼,又把两手夹下死劲握住两只耳朵,浑身战栗着,泪和鼻涕流满了他的面频,又沾湿了他的胡子。
龙于是伤心了,一个焦雷,震破了屋项,它乘着云又回到半空去了。这个焦雷,据说不是龙的怒吼,乃是龙的叹息。
这询问“孔子是怎样一个人物”的叶公,便是好龙而被龙吓坏了的那个叶公。
——他这样好名而不务实的懦夫,也有打听圣人的为人的资格吗?子路这样想。
子路于是装作没有听说,昂然地走出去。
叶公的青脸儿乎变成铁色,手脚似乎战栗得骨肉都要散开了的样子。他是愤怒呢?还是羞愧呢?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一个清秋的早晨,金黄色的太阳照着逆旅庭院中那棵银杏树的金黄色的叶子.而且那叶索索地斜着,仿佛太阳的光线在上面跳舞。
在这样的晨间,孔子早已起来盥漱了多时了,他正在楚国逆旅的屋子里伤感着呢:
——老了哇!真是老了哇!有好些时候,不曾梦见那位老圣人周公了!真是老了哇!梦也没有了呢!而且.......而且.......这趟南游,又是白跑了腿啊!回去吧!回去吧!不是有些天资极好的徒弟么?回家去把他们好好地教育起来。行我的道的如果不是我自己,一定是我的徒弟们,或是徒弟的徒弟们呢!
孔子想到这里,他觉得眼前分外的光明,他那为了读《易经》写《春秋》而老花了的眼睛炯炯地注视着对面的墙上,似乎看见一种东西——环绕着侍立的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子路蓦然说起话来了:
——先生!像叶公那样的人物,也要向我打听先生是如何的一个人呢。
孔子把注视着辽远处的眼光立刻收回来,在弟子群里找到了子路。
——你同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同他说些什么呢?无论如何说,像那样的人,是不能了解先生的伟大的人格的,我昨天什么也不曾同他说哩!
孔子有些怃然了。
——由呀!你总是这样的执拗,你便告诉他又有什么妨害呢?你大概也觉得他那种好龙而又被天龙吓得生了病,有些滑稽,所以才厌恶他的为人么?他好假的龙,岂不比那用了笼子里装着的鸟儿或手牵着的小狗儿的人们强得多吗?你们有谁不是发现了人世的真实而觉得恐怖呢?由呀!你是太执拗了!你宿在石门的那一夜,那晨门说我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你也不曾同他辩驳;长沮桀溺在你问津的时候,也曾说过许多不满意于我的话头、你对于他们也不曾说过什么:那都是对的,因为他们一一晨门,长沮,桀溺——都是深知道我的人们,都是了解我的主义和行为的人们呀!便是前几日,此处的接舆不是也在我的车前唱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歌儿跑着过去了吗?我当时虽然想着同他说话而不能,然而我是不懊悔的啊!我不能使他变为我,犹之他不能使我变为他,我而今是第一次来到楚国,很愿多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心迹。由啊!你为什么不答复叶公呢?他是一个富于好奇心而且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人呀!
子路被了先生的抱怨,心里有些着慌了:
——同他说些什么呢?先生!
——你说:我们的先生是一用起功来忘掉了吃饭;欢喜起来忘掉了忧愁;而且不晓得什么叫作“老”哩!
孔子说这句话的时节,眼睛又从子路身上挪开,仍然注视着对面的墙上,又看见那种众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但是子路听了方才的话,却分外地替先生伤悲。先生周游列国已竟二十年了,到处受人家的欺侮与嘲笑。还用得什么功哩?欢喜从何而来呢?但是“老”的确来了——先生的两鬓和胡须实在白得令人恐惧,便是颜面也干枯得有如树皮了!但是先生还不知老,也许是先生不好照镜子的原故吧?
孔子的眼光,仍然注视着对面的墙上,看那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原刊于一九二六年十月《沉钟》第五期,署名葛茅。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