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大 妈
茹志鹃
一个黑黑瘦瘦的解放军,胸前挂满了勋章,急急地跑上小土坡,就见一座朝南的新瓦房。这军人刹住了脚,慢慢推开院门。院里寂静无人,堂屋的门敞着,一眼就望见上首的大牌匾,上面矫健的五个大字“游击队之母”。这里就是关大妈的家,就是他日夜思念的地方。
七年前,新四军北撤后的第三年,十月尾的一个阴天。
在镇东五里多远的地方,大路边有一大片乱坟场,大家都叫它“穷鬼滩”。天色阴沉,黯淡。
关大妈坐在儿子的坟前,没有唉声叹气,也没嚎哭,只是发愣。
关大妈在这一带,真是个出名心软命硬的人。她二十三岁那年,刚怀了孕,丈夫就死了。从此,她一个人上山砍柴,挑水煮饭,挺了个大肚子,有天大的苦楚,都搁在自己心里。那年腊月初四,邻居发现她两天没出门,第三天她出来了,脸肿了,嘴唇破了,微笑着告诉大家,她生了个儿子。关大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关大妈在儿子桂平的坟前,老觉得桂平还穿了那件白粗布单褂,五花大绑地给人押着站在自己面前,响亮地说着“娘,我们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别想我,可要记住这个仇。”
乌云一团接着一团,满天灰沉沉的见不到一块蓝天,只有一只老鹰在低空盘旋着。吹一声清脆的枪声。关大妈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只见一个人,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件蓝布褂子都渗透了。关大妈怔住了,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过半宿吗突然,关大妈自己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拉住他就朝桂平坟前跑。
清剿队的两个家伙,满身臭汗地跑进坟场,只见两个“老太婆”,一个趴在坟上,一个正在一边哭嚷“好了,哭两声就算了,你总算也对得起他了。”
“喂!老太婆,看见有人朝这里跑没有?”
“人?”关大妈恐怖地叫了一声,说道:“老总啊这里是多年的乱坟场,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阴下雨,连大白天都会出游魂的,老总,你可不能吓我这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阴沉了,枯草瑟瑟地摇摆着。
两个贼兵向四周瞅了两眼,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活像后面有人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坟场。
“孩子,我们快回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坐在地上,腿软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一路上,两个人也不知谁扶着谁,跌跌撞撞地走着,走进那所孤单的草房。
关大妈活了五十多岁,很少这样欢喜,原来自己教的小伙子,就是敌人悬赏十两黄金的新四军游击队员倪老虎,老百姓都叫他猫子。
在游击队活动的边缘区里,新增加了一个红色的“点”。这就是土坡上关大妈的那所茅屋。
她还是吃素,也常到儿子坟上去,不过除此之外,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背上个粪筐,到陌生的村里捡牛粪,也会突然地到敌人据点里去买一篮子豆腐回来。
冻结了的大地,给太阳融化了。剩下最后一点凉意,也叫春风吹跑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伴随着长江两岸的炮声,来到了江南人民的心里。
黎明前的夜。更黑更深。清剿队不分日夜,不管大小道路,到处闻着,嗅着,理伏着。猫子已有两个月没到关大妈家来了。这一天早上,乡长金克已,脸色刷白,气喘喘地站在门外,门一开,就拉着关大妈往里跑。一边跑,一边摸出一个折得四方的、像豆腐块的硬纸,塞给关大姆,一边急急地说道“妈妈,不要怕,今晚猫子会到你这里来,把这东西交给他,告诉他,这东西是用命换来的!”
关大妈回到屋里,慢慢地把纸摊开,上面划满了歪歪扭扭的点点线线。关大妈猛然想起“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地理图吧。”
这一天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慢,特别安静。直到天黑透了,才见猫子急匆匆地进来。他接过纸去,慎重地和关大妈说:“妈妈,我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再过些时候,这里天亮了,日子就好过了。”
不知哪里惊起一群宿鸟,呱呱地掠过屋顶,朝后山飞去。
“孩子,快走吧”
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外面的狗,远远近近一齐狂叫起来。猫子从门缝张望了一下,就见几十个清剿队的家伙正包抄村子。
江边的炮声,隐隐地响着。
微微的星光下,薄薄的茅屋顶变得灰白。残缺的茅屋屋檐的影子,投在屋子当腰的泥墙上,就像一道奇妙的花边。
关大妈定了定神,看往屋边那堆草,心里镇静下来,慢慢从身上摸出了一盒火柴……
黑烟冲上天,火光照亮了院子、村子,烧红了半个天。火,在跳着,火舌跃到了屋檐。
“救火啊! 着火啦!”
从院子到河边,都是人,都是水,喊的叫的,火光冲天。
猫子早挤到河边,有些在家过夜的年轻人,也趁乱悄悄地跑了。
江边的炮声,隆隆滚来,正像久旱后的雷声。
肃然地站在横匾下,把自己胸前的勋章,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在长条桌上。背后的院门推开了,阳光从天窗上,斜斜地透进来,匾上“游击队之母”五个大黑宇,显得更加光辉灿烂。那军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稳步走了进来,她眯缝着眼,盯住这军人看了半晌,才轻声说道“猫子,可把你盼来了。”那里,五个黄灿灿的勋章,静静地摆在母亲的桌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