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课
王祥夫
下了一场雪,到处湿漉漉的。
老大卫认为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了,鲍宇的爷爷一去世,老大卫就认为这件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老大卫那天在电话里对女儿也就是鲍宇的妈妈说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外孙变成一个只会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老大卫认为自己必须要把外孙鲍宇教成一个可以在荒野里活下去的人,“以后的世界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呢,他必须马上学会生火做饭,必须能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敢一下子脱光衣服跳到雪地里去的小伙子,不能再等了,在他去意大利之前。”
他急匆匆赶来了,在鲍宇去意大利之前他要把鲍宇接到老地方去教他一些事情。老大卫喜欢把那个地方叫做“老地方”,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处红砖砌的老房子。那老房子,还是老大卫父亲留下的,老房子特别好玩的地方是有个地下室,那个年代,人们特别喜欢在自己家里挖地下室,好像不挖就吃了亏似的,地下室的好处就在于到了冬天可以把用来过冬的东西储存在里边,圆白菜啊,土豆啊,胡萝卜啊。
老大卫的名字叫黄大卫,但人们一直都在叫他老大卫。
老大卫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因为那天晚上,也就是不久之前,老大卫和朋友喝了酒,结果晚上就犯了病。是心绞痛,后半夜两点的时候他被疼醒了。
鲍宇十七了,鲍宇长得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也不像他的母亲。
天真是要下雪了,老大卫和鲍宇到了老地方。
老大卫把车开进了院子里。鲍宇此刻已经进了屋,屋里还很干净,就像是刚刚有人住过一样。屋子里很冷,但实际上真正的冬天还没有来。
鲍宇说:“怎么没有暖气?冷死了。”
老大卫说:“有炉子,炉子可比暖气好多了,你要学会生炉子。”
“床单不脏,枕巾也不脏,真好。”鲍宇说。
“上个星期我来过。”老大卫说,“来给后边窗子安玻璃。”
老大卫从门后拎出把斧子,“你明天就用这把斧子劈柴。”老大卫放下斧子,又坐下来。他想给鲍宇讲讲钓鱼的事,十多岁开始,老大卫就在旁边的湖里钓鱼,那时候鱼很多。鲍宇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以前是农科所,也已经知道了老大卫的父亲,自己的外曾祖父是农科所的技术员,但鲍宇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在手机上。一进屋他就又开始看手机。
“明天早上起来你先劈柴生炉子。”老大卫说这是鲍宇的第一课。
“可真够冷的。”鲍宇说,“我会劈的。”
“晚上可能要下雪了,下过雪天气才会冷。”老大卫说。
鲍宇的头发立着,嘴唇有点发紫。
“够冷的。”鲍宇又说,打了个哆嗦。
“晚上你和我躺一起就不冷了。”老大卫说。
“不。”鲍宇说。
“为什么?小时候我老搂着你睡。”老大卫说。
“我大了。”鲍宇说。
“那就两个被子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老大卫说。
老大卫出去了,他想出去看一下:
“下雪了,好大的雪。”老大卫在外边大声说。
从外边进来,跺跺脚,老大卫又拍拍自己身上的雪,他觉得自己还想跟鲍宇说些什么。
老大卫对鲍宇说:“你不要再看手机好不好。”
“好家伙,看这双鞋。”鲍宇看着他的手机。
“你怎么总是看鞋?”老大卫说外边雪下大了,明天也许会打不开门了,到时候要从窗子里跳出去,“脱光,跳出去。”
“脱光跳出去?”鲍宇抬起脸,“太夸张了吧?跳到哪里去?”
“跳到雪里去。”老大卫说,“我们小时候都这样,一下雪就这样,我父亲会让我们把衣服脱掉,会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从屋里赶出去。你明天也要这样,洗个雪澡,一冬天就不会感冒了, 你必须来这么几回你才会变成一个男子汉,你必须脱光衣服让自己直接跳到雪里去。”
“我会的。”鲍宇说,“不过也许我受不了。”
“我其实早就该教你这些了,现在也许都有点儿晚了。”老大卫说。
“我该铺被子了。”鲍宇说咱们钻进被子里说话。
“什么说话,你就看你的手机吧。”老大卫说。
鲍宇三下两下把被子铺好了,一张被子是被头朝墙被脚朝外,一张被子横着铺在另一张被子的脚下。“这样可以了吧?”鲍宇说,“我横着睡在你脚下你的脚就不冷了,脚不冷你身上就都不冷了,你老了。”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外边是雪的声音,下雪是有声音的,“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是这个声音,只要静下来,这声音就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鲍宇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鲍宇哥哥赶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高速公路都封了,没办法鲍宇的父亲只好从另外一条路往这赶。他们从来都没这么急,就像这场雪,多少年了,从来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鲍宇把电话打过来,电话里,鲍宇像是被吓坏了。鲍宇早早就起来了,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把柴给劈了,然后生炉子,生炉子用学吗?鲍宇一边生炉子一边还在心里说。但还真让鲍宇碰上了,那个炉子就是点不着。
鲍宇没了办法,他又轻手轻脚回到卧室,他不想惊动老大卫。鲍宇继续看他的鞋子,继续玩儿他的手机。看着看着,鲍宇又困了,又快睡着了。但是,是什么,好像是什么猛地推了一把鲍宇,一下子又把鲍宇推醒了。鲍宇毕竟不小了,他觉出不对头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但一切都晚了。老大卫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他那样子真像是睡着了,但要是仔细看能看到老大卫的下嘴唇有那么一点往下耷拉,就一点点……
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鲍宇的父母亲和鲍宇的哥哥出现了;还有别的什么人。
鲍宇本来已经穿好了衣服,此刻他却突然跳起来开始脱衣服,上衣,脱了。裤子,脱了。内衣,脱了。身上只剩下一条小裤衩了。鲍宇光着脚,朝屋外跑去。屋外是纷纷的雪,这时天上、地上都是雪,是没膝的雪。
鲍宇喊着:“老大卫,老大卫……”
鲍宇朝屋外跑去,鲍宇跳到了雪里,整个人跳到了雪里,鲍宇又跑回来,浑身沾满了雪。
鲍宇再次喊着:“老大卫,老大卫……”
鲍宇的脸上都是泪,再次朝屋外冲出去。
天上是纷纷的雪,纷纷的雪,纷纷的雪……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