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散文都是一种翻译,把我们脑子里的思想情绪想象译成语言文字。古人说,言为心声,其实文也是心声。头脑笨的人,说出来是蠢,写成散文也是拙劣;富于感情的人,说话固然沉挚,写成散文必定情致缠绵;思路清晰的人,说话自然有条不紊,写成散文更能澄清澈底。由此可以类推,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的,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示出来。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喀赖尔翻译莱辛的作品的时候说:“每人有他自己的文调,就如同他自己的鼻子一般。”布丰说:“文调就是那个人。”
文调的美纯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妙处:或如奔涛澎湃,能令人惊心动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飘逸之致;或是简练雅洁,如斩钉断铁……总之,散文的妙处真可说是气象万千,变化无穷。我们读者只有赞叹的份儿,竟说不出其奥妙之所以然。批评家哈立孙说:“试读伏尔泰,笛福,绥夫特,高尔斯密,你便可以明白,文字可以做到这样奥妙绝伦的地步,而你并不一定能找出动人的妙处究竟是哪一种特质。你若是要检出这一个辞句好,那一个辞句妙,这个或那个字的音乐好听,使你觉得雄辩的、抒情的、图画的,那么美妙便立刻就消失了……”
凡是艺术都是人为的。散文的文调虽是作者内心的流露,其美妙虽是不可捉摸,而散文的艺术仍是所不可少的。散文的艺术便是作者的自觉的选择。福楼拜是散文的大家,他选择字句的时候是何其的用心!他认为只有一个名词能够代表他心中的一件事物,只有一个形容词能够描写他心中的一种特色,只有一个动词能够表示他心中的一个动作。在万千的辞字之中,他要去寻求那一个——只有那一个——合适的字,绝无一字的敷衍将就。他的一篇文字是经过这样的苦痛的步骤写成的,所以才能有纯洁无瑕的功效。平常人的语言文字只求其能达,艺术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实——对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的真实。福楼拜致力于字句的推敲,也不过是要求把自己的意念确切地表示出来罢了。至于字的声音,句的长短,都是艺术上所不可忽略的问题。譬如仄声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绪,响亮的声音容易显出欢乐的神情,长的句子表示温和弛缓,短的句子代表强硬急迫的态度,在修辞学的范围以内,有许多的地方都是散文的艺术家所应当注意的。
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简单”二字而已。简单就是经过选择删芟以后的完美的状态。普通一般的散文,在艺术上的毛病,大概全是与这个简单的理想相反的现象。散文的毛病最常犯的无过于下面几种:(一)太多枝节,(二)太繁冗,(三)太生硬,(四)太粗陋。枝节多了,文章的线索便不清楚,读者要很用力地追寻文章的旨趣,结果是得不到一个单纯的印象。太繁冗,则读者易于生厌,并且在琐碎处致力太过,主要的意思反倒不能直诉于读者。太生硬,则无趣味,不能引人入胜。太粗陋则令人易生反感,令人不愿卒读,并且也失掉纯洁的精神。散文的艺术中之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割爱”。一句有趣的俏皮话,若与题旨无关,只得割爱;一段题外的枝节,与全文不生密切关系,也只得割爱;一个美丽的典故,一个漂亮的字眼,凡是与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爱。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写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散文的美,美在适当。不肯割爱的人,在文章的大体上是要失败的。
(摘编自梁实秋《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