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和中华文化
周汝昌
《红楼梦》以前的章回体“稗官”“野史”绝无如此弘广深厚的文化内涵容量,曹雪芹以前的作者群,也不曾有过像他这般才情灵慧的大手笔:两者凑泊,形成了诞生这部伟大的文化小说的历史条件,正所谓前无史例,后继为难。
那么,这部小说究竟继承和发展了中华文化的哪些精髓,何等光芒呢?
简要而言,有两条主脉,贯串了全书。这两条主脉,并非我辈读者的臆想创说,实由作者自己明文提醒,即:一干裙钗、几个异样女子的“小才微善”。一部大书的主题眼目。豁然尽展于此。作者的文风,语淡而意谦,然其含蕴至丰。
吾人须知:一“才”一“善”,便是雪芹对我中华文化这精髓命脉的最经济的简括和深识。
“才”是什么?一般理解大抵以为是指文才、诗才,在《红楼梦》而言更是如此无疑的事意。其实这是看错了。试看:一.无才可去补苍天——石头 二.才自精明志自高—探春 三.都知爱慕此生才——凤姐 四.试才题对额——宝玉 五.才选凤藻宫——元春 六.才华阜比仙——妙玉。这些例中,只有宝玉所试之才实指文才,其余诸人,皆非此——狭义可限。最明显的是探、凤二例,凤是今之所谓文言,其才与诗文了无干涉。元春入选,明言是由贤德。妙玉的才,以仙为喻亦非仅指能诗而已。这样一说,则《红楼梦》所重之才,所包甚为广博。
原来,“才”是中华大文化中的一项至关重要的节目,是中华民族对客观世界的一种高层次的认识感悟。在《易经》的《说卦》中就已提出了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是谓“三才”的理念。“三才”概括了宇宙万物和人类的体性功能、生机动力,而人居三者之中,为“天地之心”,独占“性灵”之位这也就是“天人合一”的哲思的另一逻辑形式。
天之才,表现为风云雷电,节序光阴。地之才,表现为山川动植,品类众生。人之才,则表现为智慧聪明,情思才干。所谓“天人合一”,实即“天人本一”,人也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天的精华体现。
所以,在《红楼梦》中原始根由是女娲炼石,石乃“通灵”——是为天人一体可以互感互通这中华哲思的“艺术解说”。
“才”,从汉字造字学来讲,它是植物生长而未成待展的意象——有如“半木”之形。而“华”即生命的升华,在植物表现为开花,在人则表现为“才华”。而才华者,在农工则为良耕巧匠,在士子即为诗圣丈宗,在妇女亦必心灵手巧,针黹皆能。此在古时,势所定才,“贵”“贱”分途,男女异致,而“才”的本质(体性)却是“其致一也”。《红楼梦》首标一字曰“才”,其故在此。有才者,必有情,“才情”一词,紧系两者,是以曹雪芹又曰其书“大旨谈情”。
那“微善”的善,又当何解呢?“善”的包容量也十分广博,但,通俗地讲,它的主意义在于品德——品德与才情,正是我上文所标明的两大主脉。两者并驾而方轨,成为中华民族对于“人”的基本要求,亦即“鉴定”人的超标准尺度。简单地“区分”∶才属情,善属性。孟子主性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是为旧时启蒙教材的第一义。《大学》开头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亲民,在止于至善。”这在曹雪芹书中竟两次分引过,堪称特例。贾宝玉公然宣称:除“明明德”外无书!从这一点来看,曹雪芹所称于那些“闺女”(一干裙钗,异样女子)者,也应是“善”在性地心田——至少是以品德为主,而其他材具技能居次。
至此可知,一部《红楼梦》,主旨为的是给女儿传神写照,阐发幽光,而其所传,不离“才”“善”两端。即此一条主旨要义,亦足以可晓悟,这是中华民族的一部“文化小说”,名实相副,当之无愧,何用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