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堪称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巨著。其中关于诗的论述散见于该书的许多篇章中,就我所见,从中国诗歌的叙事传统来看,《文心雕龙》对诗的现实性、真实性的论述,丰富和深化了我们对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认识。
现实性是儒家诗学的根本,这一“现实性”,其精神就是重实求真。抒情有“诗言志”,有“美刺”“比兴”,然抒情的“真”要与缘事、叙事相结合,方得以落实。《文心雕龙•明诗》以“诗言志”开篇,并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与“诗人性情”结合,导向对诗的思想性的要求。那么,情志又源自哪里呢?刘勰对此前的“感物”说进行改造和微调。比如在陆机那里,感物是“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落脚点在自然节序的变化,而《明诗》篇虽云“人秉七情,应物斯感”,然旋即将“物”转到历史和人事,这就将诗歌发生论从“感物”引向“缘事”。
在这里,缘事就包含着叙事,譬如《文心雕龙》多处引用大禹“九功而歌之”之事,《原道》篇云“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时序》篇云“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均是先叙大禹功绩,再写“九序”之歌。歌因事起,事必有征,是刘勰对诗歌之发生及其功能、属性的基本认识。对于“事”,刘勰又看重其真实性。《宗经》篇明标诗文“六义”,就有“事信而不诞”,《辩骚》篇批评屈辞“托云龙”“说迂怪”之类的“诡异之辞”“谲怪之谈”,从反面确认诗文中“事信”的原则。这足见刘勰论诗求真务实的立场。
当然,真实性并不限于“事”,也是对“情”的要求,刘勰推崇“为情造文”,反对“为文造情”,强调“情深而不诡”,极其重视情感的真实性。而情感的真实性,又来源于诗人生活体验的真实性,最终还是和“事”相关。建安诗歌“志深笔长,梗概多气”,一源于“世积乱离,风衰俗怨”(《时序》)的社会背景,二是文人集团诗酒唱和、指点江山,所谓“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与特定的创作环境和叙写内容有关。情真在于事真,尽管这“事”,未必就是“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社会现实,然社会现实作为创作背景,激发诗人的情感和抱负,在宴饮酬唱的日常生活中,表达和抒发出来,则是确定无疑的。《哀吊》篇论哀吊文,强调因情立文,而情又须符合人、事,能够“极其心实”。“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对于夭折之幼弱,无德行和功绩可言,就哀悼其聪慧和容貌。换言之,有德行功绩者,则须叙之以尽情实。“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根据不同的情况,“追而慰之”。贾谊吊屈原,一方面由于切身的经历和体验,另一方面善于剪裁,“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选择事例精核,成为哀吊文的典范。情之悲喜哀乐及其浅深真伪,建立在具体人事之上,“情深不诡”以“事信不诞”为基础,相互依恃,方能相得益彰。
情、事的真实,最终都是通过文本体现出来,叙述至关重要。《文心雕龙》总体而言,是论各类文体之写作的。其对叙事传统的贡献,最重要的便是叙述方法、诗文的篇制结构等。因情立体,即体成式,事核言简,文资确切,等等,在文体论、风格论与创作论的相关篇什中,屡次被予以强调。叙述是情深、事信得以达成的技术手段。
从上述简单的梳理可见,事与叙事在《文心雕龙》里的重要地位,是建立在现实性和真实性这两大要素上的。现实性是儒家所特别强调的诗歌的重要功能,集中表现在“美刺”与“观风”上。真实性是现实性的前提,又与现实性相互交叉、融合。真实性包含事、情、景等的真实,但最终还是会落实到人、事。二者体现了刘勰论诗重实求真的原则,导源于刘勰崇儒宗经的文学观。
(摘编自李翰《<文心雕龙>论诗重实求真及其对叙事传统的贡献》,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