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渡口
傅菲
①渡口,一棵老洋槐树作为标识。我们总以为,树有多老,渡口也有多老。树是洋槐树,皲裂的树皮把我们带入时间深深的皱褶里。
②事实上,那是一个荒滩,一条砂石路直通下去,是石埠。石埠上,妇人在洗衣,淘洗豆子、白米。小孩在石埠下的河水里,摸螺蛳、捉虾,光着身子,嘻嘻哈哈地傻闹。一条竹筏,被一根绳子系在洋槐树下。老毛竹煻了火,黝黑,两头翘,六根毛竹用老藤扎起来,一头一尾,中间再扎两绑,便成了竹筏。河水并不深,大人卷起裤腿,可以淌水过河,小孩翘起屁股,手举衣服,也可以游到对岸,竹筏也仅仅是渡口的一个象征。河是饶北河。年少时,记得有一个艄公。竹筏上摆着几个矮板凳。艄公也是戴尖帽的斗笠,穿一件棕黑色蓑衣,光着脚板。他撑第一竹篙的时候,会“嘿呀吼”地吆喝一声,竹篙插入水底,竹筏慢慢滑动,竹篙斜起来,再拔出水面,插入水底。竹筏在水面嘶嘶嘶嘶地滑翔,青山在飞。在冬春之季,我们去对岸,都由艄公撑竹筏渡河。
③对岸是另一个村子。两个村子隔一条河。对岸有很多沙地,种西瓜,种花生,种荸荠。这是我们村没有的。我们村有柴火,有茶油,是对岸村子没有的。两岸因此有了很多的偷盗和争夺,发生械斗;也因此有了婚配姻缘,随便入哪家的门,开口便是亲戚。艄公把嫁妆送到对岸去,把送亲的人接过来。外出读书的人,被一只竹筏,送到小镇的车站,坐上去县城的客车。送别的母亲和姐姐,站在渡口,一直在挥手,不停地挥手,直到竹筏没入河湾的柳树林,像一片树叶,飘在水面,母亲哗啦啦的泪水流了下来。
④据说,这个渡口,在很早以前,很繁忙,有木船,密密麻麻地排在河岸。河滩宽阔,秋季开满了白蓼花,米白米白的,一大片。岸边是麻白麻黄的芦苇。芦苇从秋风里抽出摇曳的花束,空茫。——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从这个渡口出发,挑一担箩筐,去浙江海边挑海盐。木船顺河而下,入信江,逆流而上,入衢州;也把夏布,蚕丝,带去浙江。木船,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停靠,夜一日一日地凉。
⑤这里确是晨读的好地方。石埠由一块石灰石大石板铺设。我们坐在石板上,听着湍湍而流的河水,背诵课文。苍老的洋槐,在暮春,散发一种黏稠的气味,一串串垂挂下来的洋槐花,一直垂到我们额头。被嘴唇磕碰出来的汉语,有了水的韵味和植物的气息。有一个练声的人,每天会来到这个渡口,把镜子悬在树上,对着口型,练声。我一直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艺考生,考了几年也没考上,后来去深圳,村里也几乎没有他的音讯。我外出生活之后,每次回家,我在父母身边坐几分钟,说说话,便会去渡口走走,站站。我说不清为什么。
⑥渡口还是哭丧的地方,故去的老人,到渡口买水。炮仗啪的一声,零星地炸开。哭丧的子女,跪在埠头上,哭得全身瘫痪。渡口,是去另一个世界出发的地方。河流,或许是人世间最长的路。活着的时候,没走完,死了,接着走,渺渺茫茫地走,不分白日黑夜,风雨兼程,身上不需要长物,不需要口粮,不需要牵挂和被牵挂,一个人走,再长的路,再艰难的路,也不觉得孤独寂寞,也不凄冷忧欢。我们需要另一个世界来打开现世的世界,放下恩怨,放下爱恨,驱除内心的黑暗。没有死,我们无法理解生。没有死的永恒,我们无法理解生的短暂。死是对生的救赎。死是生的皈依。
⑦没有到过渡口的人,不足以谈论生离死别。我是这样以为的。
⑧公路开通之后,渡口迅速被人遗忘。石埠两边,长满了荒草。早年拴木船缆绳的石桩,黝黝的,全是苔藓。作为时间的标记,石桩多了一份轮回的沧桑。石桩上面,搭了一块长条形的石板,石板连通石埠侧边台阶。溽热的夏天,我们躺在石板午睡,歇凉。洋槐的树荫浓密地盖在赤裸小身子上。河水清幽的凉风,从水面卷上来,我很快进入梦乡。除了山中的岩洞,我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凉爽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几乎不午睡,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从石板上,一个纵身,跃入河中,青蛙一样游泳。清澈见底的河水里,一群群游鱼梭子一样,来来回回。我们常常玩得忘乎所以,不记得上课。
⑨现在的渡口,完全荒落了。石柱和石板,被人连夜偷走,卖给浙江人。和对岸村子相连接的,是一座石桥。石桥也无人走,因为下游几百米的河面上,有了一座公路桥。一个完全无人踏足的荒滩。蒿草和白蓼,再一次占领。洋槐依然散发蓬勃的生命,郁郁葱葱,即使冬天落尽了叶子,也苍劲,宛如深远岁月的写意。我几次带我小孩去渡口,看看那种荒凉。我小孩看了一次,再也不去,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草,还有很多垃圾。
⑩这是一个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人,只是渡口的不系之舟,终有一天,会离开渡口,在河面上飘,直至不知所终。当我想起这些,我对生命,保持敬畏的沉默。(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