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痛苦
弗朗茨·卡夫卜
①一位空中飞人表演者——众所周知,这种在大的杂耍场的高的穹顶下表演的技艺是人类最难完成的一种特技——是这样安排他的生活的:只要他一直在同一个杂耍场里表演,他就得夜以继日地待在高秋千上,这最初只是出于追求完善,往后却变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②他的全部需要,况且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需要,是由相互接替的一帮勤杂工加以满足的,他们在下面看护着,把上面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放在特地设计的容器里,拉上去,再拉下来。这种生活方式不会给周围的世界带来特别的麻烦;只是在表演其他节目的时候,多少会出现一些干扰,因为他无处藏身,只好待在上面,而且尽管他在这些时候通常保持安静,但观众中不时有人分散注意力,向他投来一瞥。然而,人们原谅了他这一点,因为他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替代的艺术家。当然,大家也认识到,他并非故意要待在高秋千上,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坚持不懈地进行练习,从而使他的技艺保持完美的水平。
③反正,待在上面也有益于健康,每当较暖的季节来临,杂耍场拱顶四周的侧窗就被打开,阳光随着新鲜空气势如破竹地泻入这昏暗的场地,这样一来,这种高空生活甚至是美妙的。不过,他与人的交往因此受到了限制,只是偶尔有个体操运动员攀着绳梯爬上他那儿,然后他俩坐在秋千上,一左一右靠在系秋千的绳索上聊天,或者修理屋顶的建筑工人们通过一扇开着的窗子,同他交谈几句,或者消防人员来检查顶层楼座的应急照明,向他呼喊几句充满敬意、但很少听得懂的话。在其他情况下,他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位职员约莫在下午时分误入这空荡荡的刷场,若有所思地抬头凝望那几乎看不见的高空,在那里,这位空中飞人表演者并不知道有人在观察他。正在练功或者休息。
④如果没有那些令他十分讨厌、但又不得不进行的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旅行的话,这位空中飞人表演者本可以享受平静的生活。诚然,舞台经理关心他,尽量减去他任何一种不必要的痛苦:在城市里旅行,便用赛车,要是在夜里,或者在黎明时分,车子以最后冲刺的速度疾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但对渴望自由的空中飞人演员来说,这速度还太慢;若是乘火车,经理就把整个车厢包下来,让这位空中飞人演员在搁置行李的网架上度过旅途时间,这虽然使他叫苦不迭,但毕竟是他历来生活方式的某种补偿;在下一个巡回演出地点,早在他到达之前,剧院里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秋千,不仅如此,所有通向剧场的门均已开着,所有的走廊都畅通无阻——然而,在经理的生活中,只有当空中飞人演员登上绳梯、一转眼间终于又高高地吊在了他的秋千架上的时候,这才是最美好的瞬间。
⑤尽管经理成功地组织了许多次旅行,但每一次新的旅行总让他难堪,因为这些旅行,除别的事情之外,总令这位空中飞人演员紧张不安。
⑥有一次,他俩又一同旅行,空中飞人演员躺在行李架上,正在做梦,经理在对面的角落里靠着窗读书,这时,空中飞人演员先开头跟经理说话,经理马上洗耳恭听。空中飞人演员咬紧嘴唇,忐忑不安地说,从今以后,为了他的表演,他必须要有两个秋千,而不是迄今的一个,而且这两个秋千应该相互对着。经理立刻表示同意。但是,空中飞人演员似乎想要表明,经理的同意如同他的反对一样毫无意义,便说他今后再也不再仅仅在一个秋千上表演,无论如何也决不肯。一想到他今后仍然会在一个秋千上表演,他似乎战栗不止。
⑦经理犹豫和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声明他完全同意,两个秋千毕竟比一个好,此外,这个新的装置有利可图,它会使表演更加丰富多彩。听到这句话,空中飞人演员突然哭了起来。经理大为吃惊,一下子跳了起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由于得不到回答,经理便爬到长凳上,用手抚摩他,并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以致他满脸都是空中飞人演员的泪水。在经理提了不少问题和说了许多谄媚的话之后,空中飞人演员才呜咽着说道:“手里只有这一根吊杠一叫我怎样生活下去呀!”这下,经理安慰他就容易得多了;他答应马上从下一站为了第二个秋千的事给下一个巡回演出地点打个电报;他责备自己,不该让这位空中飞人演员长时间地只在一个秋千上工作,感谢并热情地赞扬他终于使他注意到了这个错误。就这样,他成功地使这位空中飞人演员慢慢地平静下来,又能重新回到他的角落。但是经理本人并没有平静下来,他怀着深深的忧虑,偷偷地越过书本的上端观察着那位空中飞人演员。这样的念头一旦开始折磨他,唉,它们会完全停止吗?它们难道不会逐渐地加剧吗?它们不会威胁他的生存吗?的确,经理相信自己看到,在继一阵哭泣之后的显然安详的睡眠中,空中飞人演员那平滑的孩子气的额头上明显地出现了最初的皱纹。
(选自《卡夫卡全集》叶廷芳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紧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