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火车梦
刘林波
那时,他还是嘴边刚长出毛绒绒胡子的愣头小伙子,她还是八月苹果一样未成熟的青涩少女。
一个初夏的下午,社员们把晒好的小麦刚入了囤,光坦的晒麦场就像刚烙完饼的平底锅,散发出热乎乎的香气。别急,好戏即将开始,社员们你一团我一伙地聚在晒麦场周围的麦秸垛下休息,有人耐不住了,喊:“开火车了!”
一辆,两辆,三辆……汉子们把干活用的平板车连在一起,捆好,拼成了“火车”,分成五六个小组进行开火车比赛。说是开,其实是推,“火车”上横七竖八坐满了人,他们嘴里齐发着“呜呜”声,参赛者便翘起屁股,在后边拼命地推着车子跑。他们谁也不服输,满场子乱转,谁“开”得快,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最短,谁就是冠军。
那天的冠军是他,他成了众人眼里的大力士,“乘客”们合力将他抛了起来。被抛向空中的时候,他无意中瞅了坐在麦秸上的她一眼,正在纳鞋底的她也刚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闹够了,他特意走过去,问她:“你咋不来坐‘火车’呢?”
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嘟囔:“要坐就坐真的火车,假的就是假的。”她和众多的乡亲一样,只是在电影里见过火车,火车站还在山外很远的市里,首先得坐一个多小时驴车到乡里,接着从乡里坐一天仅一班的客车到县里,再由县里转车到市里,总共有一百多公里的路,而她最远才到过乡里。
“假的都坐上了,离真的还会远吗?”他开导她。
“是吗?”
“肯定啦。”他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后,很大声地说,“下面,请美丽的蛾子姑娘坐火车专列。”
几个爱凑热闹的女人一哄而上,不管蛾子愿不愿意,就将她抬上了车子。
在众人狂叫声中,蛾子的“专列”启动了,他铆足劲儿,一边推着车子跑,一边问道:“好玩意,刺激吗?”
“感觉一点都不美,太慢了。”她给他一个坏笑。
“火车到哪里了?”
“到上海了。”
“下一站到哪里?”
“北京。”
“北京啥时候到?”
“早着哩。”
“让我停下缓口气。”
“偷懒是孬种,我是指挥官,我说啥时候到就啥时候到,不到站不准停,快呀!”她看着他狗一样喘着气,满身的汗水往下淌,幸福地笑了。
夕阳西下,橘色的阳光染红了她青春的脸,温柔了他和她的距离。
这是我爷爷和奶奶的初恋故事。爷爷告诉我,奶奶是带着“火车梦”嫁给他的。奶奶在订婚时就对他说,你一定要陪着我坐火车逛全国。爷爷发誓,等结了婚,手头有了钱一定去。
我好奇地问道,奶奶的梦圆了吗?
爷爷说,婚后的头一年,秋收后农闲,钱袋子也鼓了,他决定带奶奶坐火车上北京玩,奶奶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可是,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奶奶忽然觉得身子不舒服,一直呕,只好去了村卫生站,幸好那医生会把脉,一看是喜脉,北京是去不成了,但他们心里乐。爷爷故意挑逗奶奶说“快走,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奶奶用拳头直擂着爷爷的胸口。
有了孩子缠身,奶再也未提坐火车的事,爷爷以为她早忘记了。后来,为了生计,爷爷去了省城打工,奶不但没有离别的难受,反而很高兴,每次来信都是先问火车方面的事,问得十分详细。爷爷便来信说,趁孩子放假你娘儿俩赶快来。奶来信却说,你是真傻假傻,我一走,家里的牛、猪、鸡谁来喂,田谁来管?家里的房子旧了,过两年还要翻新,咱可不能乱花钱哪。
奶奶说的是实情,两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他们上学、盖房、娶媳妇、生孩子,一件件事儿接踵而至,结果她熬成了四个孙子的奶奶,又要每日照看他们,还是忙,她怎能有闲钱有空闲时间呢?
我小的时候,一次饭桌上,爷爷对我爸爸说:“你妈还没坐过火车,有空……”爷爷话还没完,奶奶立马大怒,拍着桌子呵斥:“你老糊涂了,火车谁没坐过?我年轻时北京上海哪儿没逛过?”我们都不敢接茬儿。晚上,我听到奶奶在屋里教训爷爷:“孩子过日子容易吗,别给他们添麻烦好不好?”
后来的后来,我在省城上班了。第一次领了工资,我匆匆回到家,准备接爷爷奶奶去一趟省城,圆奶奶的火车梦。
到了村口,我远远地看到田间的小路上有一对熟悉的身影——爷爷佝偻着身子,一摇一晃地推着一辆平板车前行,车上坐着我的奶奶,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爷爷时不时地嘶哑嗓子,喊“坐火车美吗?”
奶奶说“你老开着就美。”
“下一站是哪里?”
“上海。”
我躲在村道边的一棵柳树下,看了半个多小时才现身,爷爷奶奶看到我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