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括号”
张金刚
①穿过客厅,推开卧室,见年迈留守在家的父母正在午睡。两人和衣面对面并排躺着,父亲左侧卧,母亲右侧卧,弓背屈膝,略呈孤形,一左一右,好似一个"括号"。
②我又端详了一会儿。父亲在左,母亲在右,真像"括号"。只不过,那曾经的热闹时光,已从“括号”中间抽身而走,交由一把电视遥控器、一部戏曲放映机填充其中,撑起“括号”间虚空而又苍老的日子。一时,我心生悲戚。印象中,父亲没这么小,母亲也没这么弯,从哪天起,他们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已记不起。可面对这个已然不太圆润的"括号",我又满心幸福。人过中年,仍有二老守着老家,守着儿时的村庄。我用略显沧桑的嗓音喊一声"爹娘",还可得到真切的回应,便感觉我依然能在"括号"中间幸福地生活。
③母亲说,小时候的我只要一上炕,就爱躺在他俩中间。小脑袋瓜儿一扭看见爹,再一扭看见娘;脸对脸的一瞬,彼此吹口气,我说“臭”,他俩说“香”,相视一笑,笑得那么开心、畅快。平躺着,父亲会把房顶糊的报纸上的图片,一张一张讲给我听,还念念那些大标题,母亲不识字,趁我们爷儿俩兴致正浓,悄悄下地,给我蒸俩鸡蛋。
④香油味儿惹得我听不进去了,翻身趴下,端过炕沿上的小碗,㧟①一勺儿黄澄澄、颤悠悠、香喷喷的鸡蛋羹,送到父亲嘴边,父亲说"不吃";送到已躺好的母亲嘴边,母亲说“不爱吃”。他俩一左一右围着我,看我将小碗刮得干干净净。好饱,我又翻身平躺,拉着父亲的手、母亲的手,和我的小手一起,抚摸我圆溜溜的肚皮。没承想,痒得我笑个不止,差点喷了刚下肚的鸡蛋羹。
⑤慢慢,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兴致渐无。在父母一左一右的拍打中,一点点安静下来。然后,就啥也听不见了。早上醒来,我已在"括号"外。母亲笑着说:"你的一泡尿把你冲跑了!"其实,是我睡得太死,尿炕了,母亲便把我抱起来,互换位置,她睡在尿湿的地方。后来,母亲讲起这事,我羞臊得脸红,也感觉苦了母亲,她却说:“这有啥,天下当娘的都这样。”
⑥在“括号”中间的快乐生活,是我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把家安在城里,陆续把"括号"里最有营养、最有分量的内容都抽走了。"括号"里空空几十年,慢慢也抽空了父母,变得干瘪、皱巴。虽在老屋旧址上翻盖了新房,可家里只剩他俩,空荡荡、静悄悄,没了一点儿生气。
⑦我揉揉眼,再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父母,多想躺回"括号"里,让自己回到童年,让父母回到青年。可我知道,“据号”已围不住我,也难以再围住一家人;但我也知道,我、我们兄弟、我们的小家,都“装”在“括号”里,填得满满的。
⑧似有心灵感应,我安静地在门边想着心事,母亲忽然睁开眼,问道:“怎么大中午回来了?”继而,撑着右臂,缓慢坐起,挪到床边,用手拢了一下蓬乱的白发,跟拉着鞋,拄着棍子,笑意盈盈地向我走来。我忙上前搀扶,她冲我一笑,露出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我心头一酸,忙望向父亲,他也醒了,问了同样的问题,随后跟了出来。
⑨我们仨坐在台阶上,父亲在左,母亲在右,我在中间。初夏的风吹在身上,似是被“括号”围住那般温暖惬意。眼前的青山、绿树、院落,几十年似乎没有变过,可它们眼前的我们,却变了模样。我将给父母买的凉皮、煎饼、火腿、腐乳等放好,菜园地里割了韭菜,拔了葱,又拿了几个母亲蒸的大馒头,还有十几个鸡蛋。父亲说:"趁我们还能种点地,能做点啥,你就常回来多拿,不然……"我打断他:"不然你们也吃不了,是吧?"父亲低头说:“是!”封
⑩骑车走出院子,一回头,父母早站起身,弯腰驼背,在檐下组成一个"括号",默默望着我,向我挥手,我猛地一阵心痛,生怕哪天"括号"少了左边或右边,直至在老家消失。我不敢想,也不敢再看,径直出了村子……
【注释】①㧟(kuǎi):“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