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西游记》是我国神话文学的代表作。我国的文学思想,从孔孟以来,一向是以现 实为主,缺少浪漫的精神和广大的幻想力。屈原的作品里,稍稍有一点这种光彩,可是 也很微弱, 自印度文化从汉魏输入中土,经了几百年,到了宋明总算有了结果,在思想 界,产生了浪漫的理学,文学方面,我们可以推举《西游记》为浪漫文学的代表。
《西游记》现在虽知道为吴承恩所作,其实吴承恩也是有所根据,而加以改作的。 书中的思想,虽是幼稚,在文学上还是有相当的成就。吴氏本来博学多才,文笔清绮, 虽有元人旧本,也只具骨架,经他改编以后,文字风格顿改旧观,无异是他自己的创作。 本书幻想的丰富,布局的谨严,精力的壮健,如写猴王的历史、八十一难的过程,确是 我国未曾有过的浪漫文学的伟大收获。但在描写方面,总是平铺直叙的多,似乎不够深 刻,即神魔妖怪,只具形相,神情不全。惟孙悟空一人, 自是作者倾全力所写,故富于 人性,成就较多。作者赋性诙谐,每于叙述恐怖的场面,杂以滑稽,化紧张为舒松,变 神妖为人性,确是《西游记》文字中一种特色。在那些谐言谑语之中,暗寓一点讽世骂 人的影子。这一点影子,便是作者怀才不遇的牢骚。信笔写来,无意吐出,却极有情味。 《西游记》与普通那些专写神魔小说的不同,他的价值就在这些地方。
(摘编自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
材料二:
中国文学史上历来比较缺乏神话的记载,及至明代,出现了《西游记》和《封神演 义》这样两部长篇小说,都带有类似神话的色彩。这是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但是历史 上错过的阶段毕竟无法追补,神话时代既已成为过去,写作神话便不免沦为拟古的赝品, 所以《封神演义》从整体上说是一部不算成功的作品。其中的故事情节往往涉及神魔间 的斗法宝,可是法宝的渲染不免流于神秘,一物降一物的情节演进模式则又显得贫乏单 调。因此千篇一律,落于窠臼,缺少神话中那种生动的想象和活泼的生命,这便是一切 伪神话的共同命运。而《西游记》之所以成功,正是因其在神话的古老躯壳上诞生了童 话的艺术生命,这就是一个创造性的全新的开始。它凭藉着神话,又没有成为神话的复 制和模仿,正如它凭藉着历史传说,却也不曾被历史传说所局限。《西游记》的成功便 在于从一切有形的和现成的安排中超越出来的力量,这也正是它童话般的活泼自由的精神。
神话是人类童年时代的精神产物,它反映了初民对于世界的最初的认识。神话消失 之后,代之而起的便是童话。二者分属于不同的时代,却又是一脉相承的。童话就是儿 童的神话,正有如神话之出现在人类的童年,童话的思维方式因此也表现出与神话的相 似的特征。神话本身固然已经产生不出创造性的作品,可是却为童话的出现提供了适宜 的土壤。因而即便是《封神演义》这样的失败的神话小说中,也偶有哪吒闹海那样活泼 有趣的童话般的故事。《封神演义》中又有一位叫马亮的人物,他原是燃灯古佛灯上的 火苗,居然能够脱离那个灯而自己跑了出来。打仗时无所畏惧,即使被一刀砍成两段, 马上就又像火苗那样复原了。如此新鲜有趣的想象,也正是最富于童话情致的。
但是童话毕竟又不等于神话,因为神话所产生的那个时代基础早已改变了。原始部 落的生活、战争及其历史,以及初民对宇宙人类由来的发问,显然都永远地成为过去。 因此在童话中,有关创世纪等方面的内容也就不复可见了。童话更关注儿童生活在其中 的幼小天地,而且多以动物为主角,表现出儿童的兴趣、喜好和心理特点。《西游记》 中孙悟空和猪八戒便以其动物的造型、动作及习性特征而给人留下生动的印象。在最早 的《取经诗话》中,猴行者虽然是猴精变化而来的,却还是一位“白衣秀士”,而到《西 游记》中就完全是猴子的形象。这就是《西游记》作为童话而与神话分道扬镳了。神话 中的形象尽管也往往包含有一些动物的因素,可是直接以动物形象出现的却不多见。而 《西游记》所展示的是一些动物世界中所发生的故事,其中所写的神魔除去尸魔 (白骨 精) 以外,几乎都是由动物精变化而成的。从花果山的群猴、豹头山的群狮,到海底色 彩缤纷的水族世界,一直到蝎子、蜈蚣、蜘蛛等等,仿佛是动物园的猴山、狮山、水族 馆和昆虫馆,因而也便自然成为儿童所喜爱的乐园。除去这些动物以外,《西游记》中 的神魔就只有四个童子 (红孩儿和太上老君的金、银二童子以及弥勒佛的黄眉童) 和一 些植物 (如第六十四回中所写的七棵树精) ,这当然都属于童话的世界,而与神话显然 有别了。
(摘编自林庚《西游记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