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
季羡林
①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
②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笔名冬芬。胡也频先生被国民党通缉后离开了高中,再上国文课时,来了一位陌生的教员,个子不高,相貌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一只手还似乎有点毛病,说话时绍兴口音颇重,不容易懂。但是,他的笔名我们却是熟悉的。他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争自由的波浪》,由鲁迅先生作序。他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长信,我们在报刊上读过,现在收在《鲁迅全集》中。因此,面孔虽然陌生,但神交却已很久。这样一来,大家处得很好,也自然是意料中的事了。
③在课堂上,他同胡先生完全不同。他不讲什么“现代文艺”,也不宣传革命,只是老老实实地讲书,认真小心地改学生的作文。他也讲文艺理论,却不是弗里茨,而是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都是鲁迅先生翻译的。他出作文题目很特别,往往只在黑板上大书“随便写来”四个字,意思自然是,我们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丝毫不受约束,有绝对的写作自由。
④有一次,在董先生的作文课堂上,我在“随便写来”的启迪下,写了一篇记述我回故乡的作文。作文感情真挚,自不待言,在谋篇布局方面我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殊之处。作文本发下来后,我大吃一惊,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批注,不少地方有这样的话:“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等等。我真是如拨云雾见青天:“这真是我写的作文吗?”这真是我的作文,不容否认。“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节奏呢?”这也是事实,不容否认。我的苦心孤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被董先生和盘托出。知己之感,油然而生。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从那以后,六十年来,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感情一受到剧烈地震动,所谓“心血来潮”,则立即拿起笔来,写点什么。至今已到垂暮之年,仍然是积习难除,锲而不舍。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我对董先生的知己之感,将伴我终生了。
⑤20世纪50年代初,在民盟的一次会议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竟见到了董先生,他已垂垂老矣。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非常激动。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表面上却颇淡漠,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态。
⑥我平生还有一个弱点,我曾多次提到过,这就是,我不喜欢拜访人。这两个弱点加在一起,就产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师的关系,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⑦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董先生退休了,离京回到了老家绍兴。这时大概正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顾不暇,没有余裕来想到董先生了。
⑧又过了一些时候,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乍听之下,心里震动得非常剧烈__。一霎时,心中几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蓦地抖动起来,我深自怨艾,痛悔不已。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等我们两个隔世相遇的时候,我相信,我的两个弱点经过地狱的磨炼已经克服得相当彻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一定常去拜访他,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
⑨然而,这一些都是可能的吗?这不是幻想又是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怅望青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有改动)
A→ 董先生认真批改“我”的作文→B→“我”获悉董先生的离世
①我的苦心孤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被董先生和盘托出。
②我怅望青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