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合欢
李晓东
①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合欢。
②小城况味,多是从悠长悠长的小巷里荡漾出的,这是九岁的我就已经能感受得到的。所以,当母亲牵着我的手慢慢走进不知名的巷道时,一种淡淡的情绪笼上我的心头。后来,我学会了描摹那种情绪:忧伤。
③事实上,九岁的我,和忧伤是不搭界的。三十八岁的母亲,似乎也看不出忧伤的样子。天生的好皮肤让她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十岁,同样一件的确良白衬衣,穿在她身上,就有了时装的味道。母亲齐耳的短发,刚刚遮住耳朵,当她俯下身子给我整理衣服的时候,我看见清晨的阳光投在她的脖颈上,让她的耳朵有了透明的质感,粉嘟嘟的耳垂让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母亲笑一笑,随手拂过脸颊的发梢,一段白皙的脖颈上也落下一片阳光。
④这是七月,母亲去小城开会,带上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纵深的小巷是我们走往住地的必经之路。小巷里隔三五步就见一棵槐树,粗壮的树干一个人不能环抱,浓密深绿的树叶,漏着点点阳光。槐荫披拂处,是一个个门庭,层层剥落的朱漆,锈迹斑斑的门环,半掩着的木门,褪了色的对联 , 簇拥着一条碎石铺地,仅容我和母亲并排行走的小径,重重叠叠的屋檐从爬满青苔的高墙上伸出来,把天空切割成一条窄窄的蓝色,随着我们的脚步晃啊晃。
⑤小巷尽头,豁然洞开,一个一眼看不到头的大院子,水泥柱子上挂着“市政府招待所”的木牌。院子里是一排排白墙青瓦的平房,我随母亲走进一间,一开门,隐隐的霉味儿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母亲推开浅绿色的木窗,我来到窗前,一棵大树正对着窗口。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树,开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扇子密密缀满枝头。树冠在十几米高处平平地铺开,将七月骄阳隔在树外,树下形成天然绿荫。
⑥我雀跃而出,跑到屋后,见十来棵一般模样的大树肩并肩默立,树叶间缀满了粉红色棉絮一样的绒花,远远望去,如雾一般。从那红雾里,飘出丝丝缕缕清甜的香气。我站在树下,看见那香气正倾泻而下,从我的头顶、发梢,直到我的肩膀、我的手、我的脚下,然后那香气蓬勃而起,又从我的脚下蒸腾,沿着我的手、我的肩膀、我的发梢,直到我的头顶,重重叠叠。我在那香气里静悄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母亲唤着我走过来了,她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她的脸颊,不知道是因为洗过澡的缘故,还是被那笼罩在头顶的粉色映照的缘故,像抹了胭脂一样。她从那香气里走过来了,她唤我的声音也是香的、软的呢。
⑦又五年,我读到了史铁生的《合欢树》,这个名字让我喜欢,但是文章始终没有描摹过合欢的样子。“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可是,史铁生终究没有走近那棵树。“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史铁生的悲伤我那时并不理解,让我失望的是,合欢在哪里呢?
⑧我真正认识合欢,是在羊城,那时我十九岁。还是七月,走进烈士陵园时,我大汗淋漓,感觉自己已经奄奄一息。顾不得旁人诧异的目光,我把头伸向陵园一角的水龙头。我把水开到最大,长发在水中倾泻。立起身,甩甩头,感觉可以喘气了,头顶,却是一棵大树,那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扇子密密缀满枝头。蓦然间,感觉十年前的那树回来了。树干上挂着小牌子:“合欢,又名……”合欢,合欢,原来,史铁生笔下那棵始终未曾露面的合欢,我早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了。
⑨那是一次仓促的旅行,仓促到不知道为什么旅行,仓促到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我茫然地站在羊城街头,看衣着光鲜的人流开开合合,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在这里邂逅的合欢,与十年前小城的合欢相比,是傲慢的。虽然树是一样的树,花是一样的花,但是,那香气里已然有了本土的居高临下、不屑一顾。
⑩又是七月,我已是母亲当年的年纪,依然在小城,依然有合欢,然而母亲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整日躺在病床上,医院的颜色,除了白,还是白。但窗外是有颜色的,是有花树的,那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扇子密密缀满枝头。我站在窗前,窗外是合欢,床上是母亲。
⑪母亲唤着我走过来了,她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她的脸颊,不知道是因为洗过澡的缘故,还是被那笼罩在头顶的粉色映照的缘故,像抹了胭脂一样。她从那香气里走过来了,她唤我的声音也是香的、软的呢。惊回首,病床上的母亲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⑫我知道了,史铁生为什么终究没有走近合欢。
(选自《读者》2017年第2期,有删改)
【注释】史铁生的《合欢树》讲述了作者十岁那年作文获奖、二十岁母亲为他治病和鼓励他写小说以及三十岁以后出名,母亲却已离世七年,从而引出母亲生前种合欢树、细致照顾合欢树的故事。作者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再见一眼那棵合欢树,造成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