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中华文化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具象类比的思维传统。据《周易》载,早在上古伏羲时代,就在天、地、人三才万物之间,“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并根据“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基本思路,始作“八卦”,初创了中华文明。后来,《诗经》《楚辞》的创作与批判所遵循的“比兴”之义,便是这种思维方式在文学领域的一种具体实践。因此,有人认为,中国诗道之成,就是立足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但是,当初儒门的“比兴”概念是属于社会学、伦理学和政治的范畴。据《周礼》记载,乐师之长从事师教使用的“比兴”术语,是指《诗经》的语用功能,即公卿士大夫在言谈中引用《诗经》中一章或几句,通过它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所谓“赋诗言志”。后来,“比兴”含义逐渐变化,多转指诗篇命意的讽喻作用和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并成为《诗经》学的概念。东汉郑玄在注《周礼》中指出:“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媚谀,取善事以劝喻之。”又引司农郑众的解释作补充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但是,比兴在先秦时代既是一种方法,又是一种文体,两者并未清楚地划分。刘勰在谈到比兴时也说:“毛诗述传,独标兴体”,“起情故兴体以立”,又说“比体云构”等,均为体法并用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在文学理论上也有长足的发展。刘勰和钟嵘在对比兴内涵的认识上突破了旧说,总结了新经验。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中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并提出了“拟容取心”原则。所谓“拟容”,即描绘景物形象,略近乎“取境”;所谓“取心”,即在物象中蕴含作者的感情。这便是后来“意境”说的萌芽。
到了唐代,随着诗歌等文艺的发展,也将比兴艺术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在理论上最先有建树的是初唐的陈子昂。他在《修竹篇序》中提出了著名的“兴寄”说,强调诗歌要言之有物,寄怀深远。而因物喻志,托物寄情,正是对前代诗歌比兴手法的继承和发展。中晚唐时期比兴理论建设出现了较大突破。皎然的《诗式》、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先后问世,进一步冲破传统诗教的束缚,着重于诗歌艺术自身规律的探讨,从比兴手法深入意境的研究。
但是,前人研究比兴多从理论上着眼,很少涉及具体作品,更少对词语比兴的诠释。中国最早解释诗歌章句含义的学者当是东汉时期的王逸,其代表作是《楚辞章句》。他在《离骚经序》中,对楚辞创作中所采用的比兴隐喻手法作了精辟的论述:“《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在这种比兴理论的基础上,王逸建立了一个“香草美人”的楚辞阐释系统。这个系统虽然延用儒家对《楚辞》的研究手法,难免有偏颇之见,但对后世直至今天仍有很大影响。
如果说《楚辞章句》是研究阐释《楚辞》比兴的集大成之作,那么南宋朱熹的《诗集传》则是诠释《诗经》语句比兴的重要著作。首先,朱熹对比兴有了更为明确的义界:“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其次,他对《诗经》具体章句都注明赋、比、兴。这与《毛传》的单标兴体和只标首章的做法相比,便更好地揭示了《诗经》比兴手法的区别和联系,是《诗经》注疏史上的创新。
在中国传统诗学理论中,“比兴”具有与生俱来的暗示性和模糊性,并且随着文学创作的发展和演化,其含义也在不断变化。“比”,在现当代更多地是以比喻、象征、拟人等修辞手法出现;而“兴”则为双关、烘托、渲染等形式所代替。但“比”与“兴”又是相互联系的,往往比中有兴,兴中有比。这便是朱熹所说的“比而兴”或“兴而比”,如《汉乐府·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其中的“日”便是“兴而比”。它既有引起之作用,又有比喻“美妇人”之义项。
——摘编自:刘继才《古典诗词比兴研究漫论》
材料二:
苏轼《戏张先》有句“一树梨花压海棠”,《中华古典诗词比兴转义大词典》上说:“海棠:蔷薇科落叶乔木。多春季开花。白色或淡粉红色。另有垂丝海棠,花色淡红,常半重瓣,花梗细长,下垂,称‘醉美人’。”它有三项比兴义,其一为“喻美人或少妇”。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云:东坡作《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乃见《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妃子醉,真(直)海棠睡未足耳。”更有欧阳修《留撷芳亭》:“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宋代邓肃《浣溪沙》:“破睡海棠能媚客,舞风垂杨似招人。”……一朵风流,稚称且、凤翔去鬓。”元代张可久《(越调)天净沙·梅友元帅席上》:“海棠春思,倚阑睡醒环儿。”
朱自清曾把诗词中的比附分为三类:事物的比附、历史的比附、神仙的比附。但神仙的比附也属于历史范畴,因此从用作质料看,不妨只分为两类:一是展现于现实时空的景物;一是历史上曾经存在或想象存在的人和事,即所谓掌故。这就是说掌故也是一种比附。这些比附或寄兴,再加上词意不断转化等,就使古典诗文往往带着“诗的含蓄,诗的多义,诗的暗示力”而具有“广义比喻”的特征,在优美的意象中隐藏着一系列的“密码”。只有弄懂弄通古典诗词意象中比兴、借代、象征等多重奥秘,才能真正领略到诗词所表意象的无限风光,也才能达到审美的最高境界,从而体悟出我国古典诗词所特有的美学价值。
——摘编自朱世东淘沙《解开古典诗词意蕴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