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中,用美人香草比兴寄托,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离骚》。“美人香草” 这个词就是东汉王逸对屈原《离骚》所作的一种艺术概括,他在《离骚经序》中说: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 恶禽、臭物以比谗 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仔细研究, 《离骚》中关于美人香草的比喻,其实有两种不同的情况: 一种情况是屈 原以自己本来的男性面貌出现,上下求女。他所追求的都是神话中的女性, 所用的典故 也都和男女爱情有关。他先追求洛水女神宓妃,但发现她淫游无礼,于是改求其他的女 子。
他想追求有娀之美女, 即帝喾之妃,名叫简狄的。想请鸩鸟做媒, 又想请雄鸠做 媒,觉得都不合适。自己前去又怕失礼。相传简狄吞食了凤凰之卵,生下契,即商人的 始祖。屈原说凤凰既然已经受了帝喾的请托,恐怕高辛(即帝喾)已经先追求到了,于 是只好作罢。正在徘徊犹豫的时候,又想到了有虞的两个女儿,就是有虞之二姚。有虞 是国名,舜的后裔,姚姓。少康是夏侯相之子,传说少康逃到有虞国时,有虞就把两个 女儿嫁给了他。后来他中兴了夏朝。屈原说要趁着少康还没有成家时,先聘定有虞之二 姚。但是他所找的媒人既没有能力,口才也不好,恐怕还是不能成功。屈原写求女,从 字面看来是对爱情的追求,但实际上是政治的诉求。且看他的这几句: “世溷浊而嫉贤兮, 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他把“闺中”也就是美女们和哲王连在一起来说, 证明所谓求女乃是一种政治的诉求,而求女不成则象征着政治诉求的失败。
《离骚》中这种情况即以男子的身份追求女性, 象征某种政治的诉求, 已经成为后 代文学中常用的比兴寄托。这与汉代的儒生对《诗经》的解释有很大关系。他们解释 《诗经》里的爱情诗,往往穿凿附会,寻找政治寄托微言大意。连类及之, 解释《离 骚》和其他的诗歌当然也会寻求寄托。从此,写诗的人笔下的求女,有时并不真的是求 女,而是别有寓意;解诗的人遇到一首美人香草爱情相思的作品,也往往要从字里行间 找出一些比兴寄托微言大意, 这已经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一种传统。有了这种传统,作 诗的人多了一些曲折的表现手法,增加了诗歌的含蓄性;解诗的人则多了一种眼光,往 往从诗里找出一些言外之意。
《离骚》中关于美人香草的比喻,另一种情况更值得注意, 这就是屈原把自己女性 化,自比为操行高尚的美女,并把自己和怀王的关系明确地比作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 他和怀王有某种约定,因为别人嫉妒自己的美貌进了谗言,而遭到怀王的疏远。诗里抒写了自己那种类似失恋的感情: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钱锺书《管锥 编》说: “夫不论所喻为谁,此句取以为喻之‘美好之人’称‘余’者,乃女也, ‘众女 嫉余之蛾眉兮’,又即下文之‘好蔽美而嫉妒’也。”《离骚》中这种写法,即以失宠之女 性自居,比喻政治上的失意,在屈原其他的作品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如“结微情以陈词 兮,矫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抽思》)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 (《惜往日》)。
然而后代的诗词中常常并不如此明确,后代比较多的是男性作者代女性抒写爱情, 甚至用第一人称的口吻,但并没有明确地把自己当成女性。
(摘编自袁行霈《寄托—— 以美人香草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