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时节
茹志鹃
天还没有亮,第一部出厂的电车发出巨大的声音驶了过去。静兰像给人推了一把,从梦中直坐起来。凡是明发在家吃饭的日子,她总要起个大早,给明发买几样配胃口的小菜。
“静兰!”明发醒了,“这么早,到哪里去?”
“买菜去,”静兰见丈夫醒了,问:“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明发翻了一个身又睡了。
静兰心里有点难过。她从早忙到晚,买菜烧饭,洗衣服,一双手从没有停过,为的是要一家人都高兴舒适。但是丈夫却总说“随便”“随便”,好像家里的一切,都可有可无似的。
静兰叹了一口气走出门来,马路上空荡荡的。这两年来,静兰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和明发中间,好像隔了一道墙。
静兰买了满满一篮荤素小菜,正想回家,却看见一个鱼摊的木盆里,堆满了指头这么粗的淡水虾,一只只透明发青,活蹦乱跳。
“虾,这么大的虾!”静兰心里亮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称了一斤。虾给她带来了回忆……
解放前两年,明发失业,一家四口怎么活呢!于是夫妻俩晚上轮流到河边钓鱼虾卖。一次,静兰钓到许多大虾,尽管孩子饿,哭着要吃,但还是卖了换钱。解放后第三年,明发有了工作,一家人缓过了一口气。一次,静兰买回一斤大虾。“快来看,这么大的虾!”静兰把虾放在脸盆里,虾跳蹦着,爬着。明发和两个孩子围在盆边看,拿草棒去逗,父子三个乐得哈哈大笑。
“静兰,你发痴啦?”,静兰抬头一看,原来是朱大姐。朱大姐是生产组长。她郑重地说:“我们组今晚上要开个生产会议,有任务。”
“哦!”静兰应了一声。
静兰走到家门口,看了看篮里的虾,止不住心跳起来。明发会说什么呢?他会走过来看,会笑……她抑住激动,推门进去,发现屋里肃静,明发披了一件上衣,头发搔得都竖在头上,头也不抬地趴在桌边,在纸上划着什么。
许久,静兰沉不住气了:“明发,我今天买到虾了。”
“哦!”明发没抬头。
“明发,你看……”
这次明发回过头来了:“买到虾,好极了。你又何必麻烦呢?我随便吃什么都行。”随后又回过头去在纸上划开了。
静兰拿着那碗虾悄悄走进厨房,眼泪涌满眼眶。已经是立春时节了,但是她心里却觉得冰凉的。
晚上的会上,朱大姐动员姊妹拿出干劲来,七天完成一万只紧急订货。工厂里来的代表发言了,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讲又念,还说了许多数字。开始静兰没听进去,但看到他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想起了明发。也是这种皱巴巴的纸,也是这种聚精会神的样子。这种事情有什么让人着迷的呢?她开始想了解一下,就认真听下去了。收会以后她发现自己破例地没有做完带来的针线,两双袜子只补了一只半。
静兰回到家,明发和孩子都睡了。她在桌边坐了下来。桌子上放着明发划过的纸,皱巴巴的,却精心画了许多框框圈圈。
“他多认真,哪里是个‘随便’的人啊!”静兰心里仿佛塞了许多东西。最后一个数目字紧紧地抓住了她:七天,一万。这是今天开会的时候,大家说得最多的,七天,完成一万只订货。
第二天上工,静兰头也不抬地干了起来,脑子里却反复地、固执地出现一个东西:七天,一万只;七天,一万只。越想越嫌自己做得慢,结果速度并没加快,反而弄了一身汗。看看朱大姐,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小心翼界地摆开一个旧电风扇。
静兰觉得奇怪,下了班,就问她在干什么。朱大姐悄悄地说:“我在做机器。用机器来剥胶质线的皮就快了。上次我参观展览会的时候,看过这种机器。机器上要用一个圆盘,这么大,木头的也行,你是不是有办法?”
“我?”静兰想了想,胆怯地说:"我家柴堆里有一个圆树墩,可不可以拿来自己削削看?”
“可以,可以,怎么不可以?”朱大姐的嗓门又高了起来。
静兰匆匆跑回家,拿来那块圆木,走向工厂间。和朱大姐一起,用刀削,用沙皮磨,手上起了泡,木盘做出来了。但是木盘比较硬,压下去连胶质线里的钢丝也切断了。朱大姐提议木盘轮上装一条有弹性的厚橡皮。于是分工,朱大姐在家修配零件,静兰做橡皮。
夜深了。静兰坐在电灯底下,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削着橡皮,她妥把橡皮削薄,再包上去。但削完一看,橡皮是薄了,不过厚薄不匀,根本不行。“明天是第三天了,任务完不成怎么办?”静兰满眶眼泪。谁家的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明发该回家了,孩子们踢被子了没有?”多年习惯了的想法,突然闯了进来,但是它们闪现了一下,立即被手里那堆橡皮赶跑了。
“静兰!”
静兰回头一看,见明发站在门口,眼泪再也制止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怎么啦,静兰?”明发走近她。
静兰擦着眼泪,把制造木盘的事说了一遍。明发拿起橡皮和木盘,看了看,比了比,说:“拿这厚橡皮做个滚盘不就行了?”
“对!对!”静兰眼睛都发亮了,但想了想又说:“可怎么把它弄得很圆呢?”
明发说:“到我们厂里的车床上一车,不就行了。”
静兰还想问一问,可明发已连拥带推地拉她出了门。
马路上静静的,两个人并肩走着。一家点心店还没打洋。明发拉静兰走进店,要了两碗什锦面。
什锦面来了,静兰埋头吃了起来。
“静兰,你辛苦了,多吃一点。”静兰忽然看见伸过来一双筷子,筷上夹着一只鲜红的大虾……
她抬头看见丈夫正温柔地、无限疼爱地看着自己。静兰泪水盈眶,那一道墙,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走出店门,两个人紧挨着走着,不说一句话,但心贴得这么紧,他们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在同一条路他在为加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提高指标,妻子也正在为这个努力。
夜深了,风也大了,忽然隆隆一阵雷响,接着就洒下儿点雨来。
第一声春雷响了,风里虽然还有一丝寒意,但静兰却觉得温暖极了。
1959年9月8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