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到都市里去
萧红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若饿肚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粮吃。”她心中乱乱地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是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颤抖了!她想起母亲的话,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哪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倒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污的样子。
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摆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城,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洋车夫们的街道。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
满天星火,但那都疏远了!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半夜过后金枝身边来了一条小狗,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这流浪的狗它进木桶去睡。金枝醒来仍没出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许多街头流浪人,尚挤在小饭馆门前,等候着最后的施舍。
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等了好久,伙计不见送饭出来,四月里露天睡宿打着透心地寒战,别人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忍了饿又来在原处。
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地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
在街树下,一个缝补的婆子,她遇见对面去问:“我是新来的,新从乡下来的……”
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
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布角,缝补不认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
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驰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的地方?”
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来,还不懂得规矩。”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
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节选自《生死场》第十四章)
文本二∶
关于小说的情节,福斯特说过:“‘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了’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童庆炳说:“情节是按照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而且要求在事件的发展中变现出人物行为的矛盾冲突,由此揭示出人物命运的变化过程。”按照以上的标准来看,萧红小说中的情节可以说是不完整的,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情节。萧红的小说打破了中国古代传统小说以情节为贯穿全文线索的小说模式,情节大多是简单散乱的,小说中穿插了大量的非情节的因素,写得像散文一样。
萧红的这种淡化情节的小说模式,看起来结构散乱,似乎是写作能力不成熟的表现,而实则为萧红的创作优点所在。萧红的小说舍弃了对情节完整性的雕琢,在缺乏逻辑的场景和画面的变换中,将人类生存的面貌完整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真挚感人又有刺骨的悲凉。这样的文章能引发我们对民族命运悲剧性的深切思考,虽然小说的形式美感不够,但是意义却是深刻的。萧红是一个感情胜过理智的作家,她没有鲁迅的理智和才能,不能够在小说完成之前就为人物预设结局,她是靠心灵的直觉来写作的,小说缺少刻意的雕琢和人为的痕迹,显得粗糙,但是却获得了令人意外的真挚感。萧红小说常被批评为情节上不足,在笔者看来,这正是萧红强的表现。
(选自张苗《萧红小说情节结构模式》,《锦绣·上旬刊》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