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湘 魏巍
保卫队长从队伍后面带过两个人来。前面那个是商人打扮,后面那人黑瘦黑瘦,着黑棉袄棉裤。保卫队长对那两个人说:“这是我们的负责人,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个商人打扮的人,神色激动地说:“这下好了,总算找到你们了!”
说着,他撩起棉袍的大襟儿,拆开一条缝儿,取出一个纸条递过来。周恩来接过一看,立刻满脸喜色,紧紧握住那人的手说:“哎呀,原来是你们,真太辛苦你们了!”
“没什么,都是我们该做的事。”那人和悦地一笑,接着指指另外一个人说,“这位是三十四师的连长高春林同志。”
周恩来一听是三十四师的,喜出望外,连连拍打着他的肩膀说:
“小伙子,你是三十四师的吗?现在怎么样?”
高春林由于过分激动,竟呜呜地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唉唉,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讲讲情况,你们师现在还有多少人哪?”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陈师长对我们说,为了掩护党中央,就是死了也要顶住。等中央纵队过了江,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再撤也撤不出来了。”
“不是让你们突围吗?”
“我们接到了军委的电报,就开始突围;可是只杀出来二百多人,其余的又被敌人打回去了,师政委也牺牲了……”
“出来以后,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们按照军委的指示,到兴安东南的山区开展游击战争。可是敌人又追了上来。这地方尽是瑶族,话又不懂,没法开展工作,粮食问题无法解决,我们就困在大山上了。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陈师长就找我们开会商议,大家觉得还是到汉族地区好些,于是就决定突围向道县前进。等到了道县,已经剩下八九十人了。我们边打边向东撤,中午还有五六十人,到下午就剩下十几个人了,重机枪带不动,陈师长就让我们破坏了两挺,最后留下了一挺……等到黄昏,就剩下陈师长、他的警卫员和通讯员,还有我,一共四个人了。敌人一看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就疯狂起来,吼吼叫着往上冲,要抓我们活的。这时陈师长就对着敌人骂道:‘白狗子,不怕死的,你们来吧!’说着一卷袖子就抱着那挺重机枪打起来。霎时间就把冲锋的敌人撂倒了一片。敌人就干吼吼叫不敢往上冲了。没想到,这时候,陈师长的腹部也负了重伤,肠子流出来了,连重机枪腿也泡在血汪里了……”
高春林声音有些颤抖,停了停才说下去:“眼看着敌人又冲上来,我抱着机枪把敌人打下去了。警卫员给师长包上伤,师长指指自己的头说:‘你们赶快补我一枪,行吗?你们要知道白狗子抓住我活的,是会得到很多赏钱的。’我们哭着说:‘师长,我们死就死在一块儿吧。’他看看我们,样子很不满意,要拔警卫员的短枪,警卫员哭着快步跑到一边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师长就拉着我的手说:‘高连长,你比他们大几岁,也比他们懂事。今天我死了,只是小事一件,不算什么。遗憾的只是中央给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另外,我们三十四师今天全军覆没,连个汇报情况的都没有,这是叫人十分难过的。’说着,他又紧握着我的手,望着我说,‘高春林同志,你能突围出去给中央送个信吗?你能接受我最后给你的任务吗?’我一想,他的意见也对,不然,全军会怎样议论我们三十四师呢!我一定要赶上部队,给中央汇报:我们全师是打到了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支枪,我们没有一个人向敌人投降!”
周恩来的大眼睛里充溢着明晃晃的泪水。他轻声地问:“陈树湘呢?他后来怎么样?”
“我借着夜暗突围以后,第二天就听说他们三个人被俘了。敌人逼迫百姓用担架抬着陈师长,想回城献功。像陈师长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眼看天快亮了,他就悄悄解开衣服,撕开警卫员给他扎上的绷带,用手伸进伤口,把自己的肠子扯了出来,用尽平生气力把自己的肠子扯断……”
周恩来一向有极强的抑制力,这一次却抑制不住,倾泄了大串的眼泪。
那位穿银灰色大褂的来人补充道:“陈树湘同志的事,我们在全州也听说了。这都是抬担架的老百姓传出来的。老百姓还说,共产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成功呢!关于陈树湘的消息,报上也登了,我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份报纸。”
说着,他掏出两张长沙版的《大公报》,周恩来接过一看,其中一则的标题是《陈树湘之首级解省悬挂示众》。周恩来看到这里,心里登时一震,眼睛在题目上停住,呆了好几秒钟。接着看下去的时候,眼睛有些模糊,句子在断续地跳动:
自江西兴国出发,迭被国军击溃……经派员解至石马桥,伤重毙命……合将该首级示众,仰军民人等一体知照……
下面还登有一张图,正是陈树湘尸体的拍照。周恩来看到这里,眼睛发黑,一点儿也看不见了。他把报纸交给警卫员,由悲痛转为愤恨,喃喃自语:“走着瞧吧,我们是不会便宜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