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选)
列夫·托尔斯泰
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种人性,有时表现那一种人性。他常常变得面目全非,但其实还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变化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化,有的出于生理原因,有的出于精神原因。
在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以后,他体会到一种获得新生的庄严而欢乐的心情。如今这种心情已一去不返,代替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后产生的恐惧。他决定不再抛弃她,也没有改变同她结婚的决心,只要她愿意的话,然而现在这件事却使他感到痛苦和烦恼。
在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他又坐车到监狱去看她。
典狱长准许他同她会面,但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律师办事室,而是在女监探望室里。典狱长虽然心地善良,但这次对待聂赫留朵夫的态度不如上次热情。聂赫留朵夫同玛斯连尼科夫的两次谈话显然产生了不良后果,上级指示典狱长对这个探监人要特别警惕。
“见面是可以的,”典狱长说,“只是有关钱的事,请您务必接受我的要求……至于阁下写信提出要把她调到医院里去,那是可以的,医生也同意了。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公爵,她们那帮人就是这样的。”他补充说。
聂赫留朵夫什么也没回答,只要求让他进去探望。典狱长派一个看守带他去。聂赫留朵夫就跟着他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女监探望室。
玛丝洛娃已经在那里。她从铁栅栏后面走出来,模样文静而羞怯。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眼睛不看他,低声说:“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为奇,前天我话说得不好。”
“可轮不到我来原谅您……”聂赫留朵夫想说,但没有说下去。
“不过您还是离开我的好,”玛丝洛娃补充说,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聂赫留朵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紧张而愤恨的神色。
“究竟为什么我得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用他认为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嗯,说实在的,”她说。“您还是离开我吧,我对您说的是实话。我受不了。您把您那套想法丢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说,接着沉默了一下。“我这是实话。要不我宁可上吊。”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这样拒绝,表示她因为他加于她的屈辱恨他,不能饶恕他,但也夹杂着一种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这样平心静气地再次拒绝他,这就立刻消除了聂赫留朵夫心里的种种猜疑,使他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庄重和爱怜的心情。
“卡秋莎,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是怎么说,”他特别认真地说,“我求你同我结婚。要是你不愿意,现在不愿意,那么,我继续跟着你,你被发送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哆嗦起来。
聂赫留朵夫也不作声,觉得说不下去了。
“我现在先到乡下去一下,然后上彼得堡,”他终于镇定下来说,“我将为您的事……为我们的事去奔走。他们会撤销原判的。”
“不撤销也没有关系。我就算不为这事,也该为别的事受这个罪……”玛丝洛娃说,他看见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泪。
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至于医院的事,”她忽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要是您要我去,那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微笑。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就同她告别了。
“是啊,是啊,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来的种种疑虑,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感觉,那就是相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玛丝洛娃在同聂赫留朵夫见面以后,回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脱下囚袍,坐到铺上,两手支住膝盖。牢房里只有几个人,道口工拿着一只袜子,一面手指灵敏地不断编织着,一面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嗯,怎么样,见到了?”她们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坐在高高的铺上,晃动着两条够不到地的腿。
“你哭什么呀?”道口工说。“千万别灰心。哎,卡秋莎!说吧!”她两手敏捷地编织着说。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
“怎么,是不是他变卦了,不想同你结婚了?”柯拉勃列娃问。
“不,他没有变卦,是我不愿意,”玛丝洛娃说,“我就这样对他说了。”
“瞧你这个傻瓜!”柯拉勃列娃声音沙哑地说。
“他说:‘不论你被发送到哪里,我都跟你到哪里。’”玛丝洛娃说:“他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可不求他。现在他上彼得堡奔走去了。那边的大臣全是他的亲戚,”她继续说,“不过我还是不需要他。”
“这个当然!”柯拉勃列娃忽然同意说,一面理着她的袋子,显然在想别的事。“咱们来喝点酒怎么样?”
“我不喝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喝吧。”
(草婴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