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鞋
张品成
来宽满周的那天,被爷娘放在床上任由他爬,只是在板床上放了些东西。都是平常人期望伢长大后成就个什么人物的寄望,摆放在那的物件就很特别。如笔,期望小小人儿将来读书中举平步青云,成状元当宰相高官;如毫子票子,抓了能成生意人发大财;……还有纸折的令旗和兵器,抓了能有戎马生涯做大将军……
反正就那些东西、周岁时候让细伢抓,训抓周。
一屋人就盯着那细伢,眼都老大,目不转睛,齐齐拴在来宽的那两只手上。
来宽爬着抓着,眼见是那只笔了,可却从星顶上坠落根稻草。
草落手到。
来宽的那只小手,抓住的是根草,老纠就无奈了,老纠是来宽他爷。他娘当然也看到那场面,啊呀了一声。屋里人脸都白了,大惊失色。
抓周抓到根禾草,这又意味着伢将来什么“前景”?
是什么?来宽他爷他姐当然可以猜得到,抓周抓到禾草,注定了将来是个种禾人,那就信命了吧。
来宽第一次上街是在娘背上,来宽娘在来宽满周后带上儿子去赶了场集。来宽在娘的背上脑壳左左右右地望,他很亢奋,身子不安分,时而颤动那么几下,那是细伢兴奋的本能。
娘说:“伢呀,你就不能安分点?”
看看,那有座戏台。戏台边有座石礅。就把来宽放了下来,坐在那歇息。
就那会儿,来宽目光拴住了那几串东西。来宽眼里一大片的金黄。其实那没什么,是几串草鞋。根普老倌是个孤寡,一生未娶,一生也只做一样事,打草鞋。
老倌在那已经好多年了,在众人看来习以为常,没什么稀奇处。没想到这一天,有个细伢却对这一切目不转睛,然后往老倌身边爬。
娘说:“伢呀,你别乱动!”
来宽还是爬。
来宽被那一串串金黄吸引,执拗地往那边爬。娘就惊了。“莫动,这街上人多。”
来宽依然故我地爬。
娘把他扯住了,来宽“哇”一声嚎哭起来。
那声哭,让根普老倌抬起了头,朝那个细伢望了一眼。就那一眼,来宽的哭声瞬间止息。
来宽不仅停止了哭嚎,就那一闪间,手里居然抓握着几根禾草。
来宽娘对她男人说:“抓周抓那根禾草,不是种田的事了,看样子和那老倌营生有关……”
男人嗯了一声,抛出句轻描淡写的话:“打草鞋?那也是门手艺,要真像根普老倌那样也是一方好佬,也算是出息哟。”
“放屁!”女人恼怒了,嘴里迸出这两个字。
“你看你?”
“你说我家伢将来打草鞋!”
“打草鞋有什么不好?”
“呸!你做什么不干那营生?”
回到家已经日落了,门槛上抹了黑。来宽才进门,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掌。是娘用力扇的。娘从来没打过儿子,但这回下手很重。那一巴掌,把天上的星星全抛在了来宽的眼前。
来宽没哭,娘却哭了,嚎啕大哭。
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不想打儿子,她只想那一巴掌把儿子打醒。
但没丝毫作用,来宽依然故我,逢集就往戏台那去。
没人知道那老人倌什么时候收了个小徒弟。
渐渐地,来宽那双手也成了两只翻飞的蝴蝶,在禾秆里飞旋起来,一只草鞋就成形了。
这一年,根普老倌过世了,谁都以为来宽要继承师傅的草鞋生涯,但没有。这一年红军来了。来宽没打草鞋,跟了一帮伢站岗放哨收查路条。
那天,乡苏维埃主席老纠把儿子从角岭上叫了下来,十万火急那样。来宽那时正在角岭山顶的那棵树上,那望得远,能看到十几里外那片旷野的动静。
男人风风火火地来,扯大了喉咙喊,气喘得急:“来宽楞哎,你爷……不是,是老纠主席喊你去……有急事!哎!”
来宽也那么火烧眉毛般急赶到他爷跟前,气也喘得急:“爷……不是,主席你叫我!”
老纠说:“有你出息的机会了!”
这话让来宽云里雾里,他愣着看着他爷。
“什么事?”
“打草鞋!”
“鬼哟!”
“我没哄你,爷哄你,乡苏维埃也不会哄你的吧?”
来宽瞪大了眼睛看他爷老纠,老纠也那么瞪大了眼睛看他,两个人眉不动眼不眨对视了好一会。
来宽很快知道真相。队伍里首长下了命令,两个月内,八万将士,每人要有两双草鞋。要十几万双草鞋哩。
来宽抓过一把禾草,一脸亢奋,身上像注入了什么,一阵阵狂喜的涛在涌。
很快那双手就成了两只蝴蝶,在那翻飞了起来。很快那些禾草就成了鞋,端在来宽掌心
里了。
“呀!”
“呀呀!”
“呀呀呀!”
戏台下坐满了人,人们“呀”着赞叹不已。
来宽很威风,来宽很神气。戏台下满是人,队伍上的人,村人乡民,男男女女。就看见脑壳和脸,脸上眼都睁大了,齐齐注目来宽那双手。来宽那两只手不是蝴蝶了,他缓慢地演示着编织,那些男女也慢慢地跟样学了。
十五天后,来宽娘看到了那个现实,十几万双草鞋都成了现实。来宽伢很认真地教,那些女人很认真地学。首长看到了那个现实,屋檐下,挂了无数双草鞋。
十天后,那些草鞋分发到了那些士兵的手里。那一天,就都穿在了士兵的脚上。天黑下来,八万将士从田埂和河堤上涌向十几个渡口,看不清人,可听得见细软的草鞋跺在细软的秋草上的声音……
来宽那天趴在离浮桥不远的树墩上,他看着那些脚,从田埂和河堤上迈向那些浮桥,天和地黑成一大团的墨,但来宽却看到了那两团金黄,无数的金黄组成一条金色的长龙,往远方游走蔓延。
来宽掏出怀里那双草鞋,穿在了自己的脚上,追赶着那条长龙……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