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
徐则臣
秉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解开唐装的上面三个盘扣,真就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红绸子包裹。
“啊?罗盘!”
“对,罗盘。”秉义说,“我爷爷娶我奶奶时,我爷爷他爹把这个罗盘给了我爷爷。我爹娶我妈时,我爷爷把这罗盘给了我爹。……今天,星池和小宋结婚了,按照祖上的规矩,我把这个罗盘亲手交给星池。”他把上衣盘扣扣好,捏住衣角打理整齐,再次捧起罗盘,挺胸抬头,对儿子说:“星池,来,接着。”
星池站起来,有点蒙。他走到父亲跟前,双手伸出来了还在说:“爸,我们不再跑船了啊。”“跑船不跑船,咱们邵家都是船民。接着!”
司仪及时地鼓掌,他说:“老人家说得实在!亲友团的各位朋友,你们觉得叔叔说得好不好?好就来点掌声!”围观的多半是船民,还有比这句话更提神的么。掌声像河水拍打船只。星池捧着罗盘退回到蒲团上。
秉义回到太师椅上,有段半分钟的空白,然后拍一下椅背,说:“今天孩子结婚,作为父母,我和老伴很开心。都长大了。小宋的叔叔和舅舅也在场,我和老伴感谢你们,谢谢你们把小宋送过来!小宋是个好姑娘,我们老两口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请转告亲家公亲家母,请他们放心。我把星池交给小宋,我和他妈也放心。我们希望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好!”
司仪插了个空,带领大家掀起了一个鼓掌热潮。
“儿大不由娘。星池今天成家立业了。咱们家世代跑船,到星池这里,上岸了。说真话,我这心里堵了好几个月,不是想不通,是放不下。水饭吃了一百多年,饭碗到我邵秉义手里,砸了。我答应过我爹,要把这个碗端好的。但是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这个世界在变,年轻人就应该按年轻人的想法去活,去干。我不知道星池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但我尊重儿子的决定,就像当年我爹尊重我的想法一样。”
“咱们船民的传统,儿子一结婚就分开过,分家的礼物是一条船。我和星池妈要成亲了,我爹问我要什么样的船。我说要机动的,让机器推着船跑。我爹想不通。他说咱们船民的手艺在哪儿?在撑篙,在划桨,在扯帆。一篙值千金。最牛的船老大都是使帆的高手,不管哪个方向来风,都能调节好帆的角度,让船一直跑。帆都不用,你跑什么船!我说要么给我机动船,要么不要。我爹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他觉得邵家跑船的事业毁在我手里了。我没有。我把船跑得很好,我把船跑得更好了。所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我们的老黄历不一定就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星池是有主见的孩子。在家里,我这把老骨头说了算,但我很清楚,我这儿子一直都很有主见。”
“成家立业都是一辈子的大事,星池决定了,我支持。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岸对船民也是个生死离别的大事。但舍得也要舍得,舍不得也要舍得。我是个老古董,但我不迷信,更不是老糊涂。想做的尽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好。我相信星池。我和他妈结婚第二天,她到娘家回门,回到家迟了一会儿,太阳落了。照咱们船上规矩,新娘子得带着太阳进门,要不会败财路。说来不怕大家笑话,那天中午我在丈母娘家多喝了两口,眯着了。醒来后紧赶慢赶,回到家太阳还是落了。我爹气坏了,两年没跟我们俩说话,船也不让我们跟了,怕坏了财运。我们俩就这么分家单干了。我们俩起早贪黑,三两年跑成了微山个体运输的第一大户。我爹脸色才好看一点,有天晚上叫我喝酒,喝到位了才跟我说,带不带太阳进门看来都行啊。”
秉义老婆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把手伸过来,“叫你说几句,你这上天入地的一通扯!俩孩子还跪着呢。”
“那小宋、星池,你们俩先起来。”
“爸,你说吧,”星池说,“这些年我就没听过你说这么多话。”
小宋也说:“爸,您只管说。我跟星池听着呢。”
秉义站起来,挠挠腮帮子,扭头看老婆,“我说到哪儿了?都是你,没事瞎打断啥呀。三十多年你就没让我痛痛快快说过。”
老婆哼一声,脸扭到另外一边,“看把你憋的!我也没见你哪天成了哑巴!”
屋里屋外的人都笑起来。
“好吧,再说最后两句。就两句。”秉义说,“这个婚礼呢,是我坚持在船上搞的。咱们家是船民,上了岸、上了天都是船民,邵家祖祖辈辈就是船民。老祖宗都在天上看着,也在水上看着,在这一千多公里长的大运河上看着。我得给祖宗一个交代。还有那个祖宗传下来的罗盘,传到星池手里了,怎么用是他的事。过几年他可能回到河上了,也可能一辈子不再下水。不管下不下水,那罗盘的指针该指南的时候还指南,该指北的时候照样指北……”
(选自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北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