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号在呼唤
张守仁
号音穿越草地,钻过密林,飘到我身边。我放下正在阅读的《敬畏生命》,抬头眺望。不曾想到华北燕山脚下,竟有如此绚丽缤纷的植物國。远处是逶迤的黛绿色群山。松林从起伏的山坡上蔓延过来,一直伸展到我脚下。在我身后,分别是丁香园、碧桃园、花卉园。花圃旁的绿篱修剪得有棱有弧,造型颇具匠心。有坳蝶、蜻蜓在郁金香、金鸡菊、大理花上飞翔。草丛与草丛间,一行墨线似的蚂蚁蠕动着。一只黄蜂,振颤着透明的翅膀,飞向一片勿忘我花。当蜂儿接近蓝色花朵时,停顿了瞬间,然后收敛翅翼,钻进花蕊,尾部向上一耸一耸贪婪地吸吮着花汁。一只长尾巴喜鹊从树顶上倏地扑下来,贴着草皮飞向远方。我抬头仰望,欣喜地看见树杈里筑有一个鸟窝。一根根枯枝,衔着鸟儿对于生活的梦想,竹篾般编织成一个安乐窝。那是喜鹊的栖息所,是它温暖的家园。我的到来,是否干扰了它的宁静?自从四十多年前离开了故乡,便离开了童年的乌窝。今日又见鸟的窝巢,顿时有了回归故里的感觉……
缥缈的号音从远处传到身边,把我从静观默想中唤醒。我感到号音里夹带有草香、叶香和花香,还混合着鸟声、蝉声和山洞那边的泉声。吹号者吹奏的是一支《友谊地久天长》。他吹得并不娴熟,但情意绵绵,似乎触景生情,怀想起往日一起远游、促膝谈心的亲密友人。某种无比深沉的情愫,从每一节缅怀的号音里流溢出来,令人感动得无可言说。我想象着吹号者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他从尘嚣、烦乱的城市里出来,置身于这辽阔的草场和馨香的植物园,耳目为之一新,便用小号吹奏出对大自然的爱恋,对生命的珍惜,以及对友谊的呼唤。我想象铜号的杯形吹嘴和喇叭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缨随着吹奏者呼出的气流轻轻飘拂,白云碧草繁花在小号金属表面上映演出斑驳的碎影。我想象着向着远山蓝天昂头吹奏的号手,宛如一尊巍然雕像,挺立在燕山斜曳出的陡坡之上,铸成一个不凡的景观。
这是七月的清晨。展望眼前似曾相识的地形,我联想起十年前我和友人在新疆天山脚下伊勒克草原看到的情景:辽阔无垠的绿草地,像是大地波动的曲线,一直伸展到天的尽头;一群白色骏马,扬鬃甩尾,从远方地平线奔驰而来;疾走的马蹄践踏着草海花浪,身后尥溅起缤纷花瓣,宛如彩蝶追踪纷飞。就是最杰出的画家,也想象不出夏天草原上呈现出多么丰富的色彩、多么生动的画面……
我坐到一理平整的石头上,又拿起书来。《敬畏生命》是法国哲学家、医学家阿尔贝特·史怀泽写的。他从小就用自己编写的祝词为大地,上所有生物祈祷,请上帝赐福于一切生灵。七八岁时,他的同学约他到树林里打鸟。他害怕同学嘲笑,便勉强跟随着。树林里的乌儿们正在晨曦中欢乐歌唱。他的同学在弹弓皮带里夹上小石块,拉紧它,瞄准鸟儿。正当他焦急之际,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这天国的声音回荡在朝霞里,把鸟儿召唤走了。他这才如释重负,心想这是天神在护卫着大地上美丽的生命。成人之后,他自愿到非洲终身义务行医。一次乘船去为病人出诊,在日落时分的河面上,他看见四只河马带着它们的幼仔与舟船并排着向前游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概念:“敬畏生命”。人生活在世上,不仅与他人发生交往,而且与一切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生物发生联系。因此,人应该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与其他生命同生同乐,共存共荣。
我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环视四周:牡丹园旁大槐树的枝叶间,张着一面阔大的蛛网。那缀网的蜘蛛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一片树叶被粘附网上,在微风中上下翻动。阳光照在草地上,蒸腾起一股股热浪。远处绿林里,闪露出千年古刹一角红墙。翠荫掩映的石板道上,有僧人提着塑料桶前往山泉源头处汲水。附近时闻松塔、青果、海棠坠落地上,啪哒有声,惊飞起草丛里的蚂蚱。蚂蚱因惧怕伤害而披上了保护的颜色。不禁催发玄想:既然生命是宇宙中最高的创造,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敌残害生灵呢?像深山古寺中僧侣们那样,爱生、放生,普度众生,让一切生物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繁衍、物竞天择地代谢,那有多好。正如我目前身处的场所,既是植物的乐园,又是动物的天堂,更是人类向往的地方。万类在此和谐共处,组成一个葱茏郁勃的生态环境。
忽觉耳边清静,那吹奏《友谊地久天长》的号音,海市蜃楼般消失了。我站起身,穿过松林,走上草地,想找到那位不认识的吹号者与之攀谈。但来回寻觅许久,方圆数里之内,沓无人迹。我纳闷,我刚才听到的、那沉湎于往昔回忆之中、呼唤着和善与友爱的号音,难道只是我自已的心声,我所向往和追求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