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主角(节选)
陈彦
突然有一天,她在剧团对面的一个巷子里,看见苟存忠老师拿着一个包袱,正急急火火朝一个破仓库里走,她就喊了一声苟老师。苟存忠怔了一下,问她今天咋没练戏。易青娥说,星期天想歇一下。苟老师说,歇歇也好,消化消化,有时比一个劲地死练更管用。她想问苟
师到这里做啥,又没好问。苟老师也没有叫她去的意思。她就准备离开。可苟老师把一只脚都踏进门槛了,又退出来喊她说:“娃,来,既然今天没事,你就来看火吧。”易青娥一愣。她早就听说,苟老师是有一身好火技巧的。他把《游西湖》里的李慧娘,演红了几十个县呢。可有人要学,苟老师始终不正面回答。就连朱团长几次要他把火技巧传给几个武旦,说再不传就怕失传了,多可惜呢。苟老师都没接他的话茬。没想到,苟老师是在偷偷练着。今天竟然让她去看了。易青娥自是兴奋得很。
这是一个老棺材铺。县城人死了,都是要到这里买棺材的。易青娥一走进去,看见几口棺材摆在那里,有些害怕。苟老师说:“娃不怕,就几口空棺材板板。”
这时,一个老头走了过来,说: "老苟,你个棺材瓤子,今天咋还带了人来?
苟老师说:"你个死棺材瓤子,看我带谁来了? "
“杨排风!哎呀,易青娥!”老头有些高兴得惊起来。
原来,苟存忠老师在给剧团看大门的时候,就跟这个戏老头熟。过去剧团但凡演出,苟老师都是要给他送戏票的。尤其是《杨排风》,他几乎看得场场没落。所以,一见易青娥,就觉得特别亲切。
其实苟老师已经在这里练过大半年火了。地方特别宽敞,棺材都摆在库房一角。
就在苟老师收拾火那摊东西的时候,看库老汉突然问他:"哎,老苟,你不是不让人看你火吗?咋可让这娃来看了?”
苟老师支支吾吾地说:“哦,我没说不让这娃来看么。”
“我还不知你们这行的,最要紧的那点‘绝活’,就是传最好的徒弟,都要留一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看库老汉神秘兮兮地问苟存忠。
苟老师说:"有是有这事,可也要看是哈徒弟哩。"说着,苟老师就将一个火把点着,然后,让看库老汉关了库房的灯。他把蛋大一个纸包子,放嘴里,对着火把一吹,那火舌,就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火是一丈多长的火焰,能随着他的口形而变化,时而绵长,时而短促,时而气焰冲天,时而繁星点点。在这样一个摆着棺材的地方,这种火的腾腾烈焰,以及时强时弱、时明时暗的变化,很快就让易青娥感到毛骨悚然了。
在一片黑暗中,苟老师独自练了很久。直到十几个纸包子全部用完,他才让看库老汉把灯打开。
看库老汉一个劲地说他今天练得不错。苟老师就问易青娥:"你看出哈门道了没有?”易青娥摇摇头说:"没有。"苟老师说: "你先把白娘子演好。这火,我迟早是要教你的。你排完白娘子,就排李慧娘。你只要拿下这两本戏,一辈子走州过县,那都是吃香喝辣的事了。”
看库老汉说:"我说吧,师父要留一手吧。你看是不是?易青娥、你得追着这死老汉学呢。他跟我一样,都是棺材瓤子了,只看哪一天朝棺材里撇呢,你可不敢把机会错过了。这老棺材瓤子的火,的确好。我老汉也是看过一辈子戏的人了,要论火,那还是要看老苟的。
苟老师光笑,易青娥也用手背挡着笑。
苟老师说:“放心,我不传谁,都不会不传青娥的。”
“这可是你老苟说的话,我可都给你记着哩。你要不给易青娥传火,死了都盖不上棺材板,只能喂狗。”苟老师还骂了看库老汉一句:“你个老挨球的货。”
(有删改)
文本二:
青衣(节选)毕飞宇
筏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春来已经上好妆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春来没有开口。筱燕秋上课的时候关照过她的,化.上妆这个世界其实就变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谁都不认识,谁的话你也不要说。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妆师,她想大声告诉化妆师,她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没有说。筱燕秋现在只会抖动她的嘴唇,不会说话。此时此刻,筱燕秋就盼望着西母娘娘能从天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连化妆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变成嫦娥了。西母娘娘没有出现,没有人给筏燕秋不死之药。筏燕秋回望着春来,上了妆的舂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锣鼓响起来了。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的门。大幕拉开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筏燕秋回到了化妆间,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化妆间里就越发寂静了。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了,然后取过肉色底彩,挤在左手的掌心,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妆,她请化妆师给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带头套,最后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静。但是,她的安静让化妆师不寒而栗,后背上一阵一阵的竖毛孔。化妆师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开了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簧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边舞边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