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鸣笛
[意大利]路易吉·皮兰德娄
“谵语。颅内神经发热的症状。”医生们这么说。同事们在慰问之后,在回去的路上也纷纷用刚在医生那里学来的专业术语,准确描述贝卢卡的症状:
“癫狂。”
“脑膜炎。”
“颅内神经发热。”.
他们努力想表现出一些痛苦,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欣喜,这是一种“看望同事”的任务达成后的满足,更是一种对“身强体健”的自身现状的喜悦。
“他说什么了吗?”
“还不是那一套,胡言乱语。”
的确,前一晚贝卢卡发狂似的顶撞了他的上司,当上司严厉地训斥他时,他更是差点就朝上司扑了过去。同事们由此更加确信:贝卢卡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患者了。
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贝卢卡还要温驯听话、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人了。
“受限”,他的一个同事如此定义了贝卢卡的人生。可怜的贝卢卡,一直在受限,受制于他无味的记账员工作的苛求,除了账目,他脑子里就不剩什么了。
与其说他是行走的整理柜,倒不如说是一匹任劳任怨拉磨的老驴,一匹戴着眼罩拉着同样的推车以同样的步伐走着同样路径的驴。
然而,这匹老驴被毫无怜悯地抽打了千百次,人们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取笑他,或者只是为了一些恶趣味;想知道他是不是会反击。不说抬脚踢人吧,至少面露愠色,哪怕是有点发牢骚的征兆都可以。但是没有丝毫反应。仿佛他就该如此沉默,又仿佛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些伤害。
因此,如果不用突然的精神失控来解释的话,他所表现出的反抗,着实让人无法理解。
更无法理解的是前一晚发生的事。
上司到他办公室检查表格和文件。
“你怎么回事?今天你都干了什么?”
贝卢卡微笑着看看他,带着一丝不知羞耻的意味摊了摊手。
“你什么意思?”上司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没什么意思。”贝卢卡说,脸上仍旧带着那种介于厚颜无耻与低能之间的微笑。“火车,卡瓦列富先生。
“火车?什么火车?”
“呜笛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
“卡瓦列雷先生,今晚火车呜笛了,我听见了它鸣笛的声音。”
“火车?”
“是的,先生,您不知道我去过那里吗?西伯利亚……还有……还有刚果的热带丛林……下就到了……卡瓦列雷先生!”
同事们听见了贝卢卡的这番话,一个个笑得不能自己。
终于,上司愤怒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他无所不用其极地羞辱贝卢卡。
然而这一次贝卢卡并没有逆来顺受,在同事们的惊愕中,他挺身反抗了,并且一直喊着那句诡异的“火车呜笛了”。现在他再也不会默默忍受了,因为他听见火车鸣笛了,所以他不能也不愿再被这样对待了。
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才给贝卢卡穿上了精神病人的约束衣,把他拖到了精神病院。在医院里,贝卢卡仍旧不停地说着火车呜笛的事,甚至还模仿起了鸣笛的声音,那笛声像是自夜里传来,缥缈又哀伤,声声不息。
让所有人诧异的是,一个被视为记账机器的“聋哑人”,现在居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白雪皑皑的山峰与万里无云的蓝天交相辉映……总之都是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当他们把这些事情连同贝卢卡突然精神失常的消息告诉我时,看到我没有惊愕甚至连情绪也没有丝毫的起伏,他们都疑惑不已。
的确,我平静地接受了。我摇了摇头.嘴角向下撇了撇,艰难地说道:
“先生们,贝卢卡没疯。这些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之所以没人能够解释原因,是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贝卢卡的生活。可是我了解。”
我是他的邻居。我一直疑惑:这个男人是怎么跟生活抗争到今天的。
他养着三个瞎女人:他的妻子、他的岳母和岳母的姐姐——后两位因为白内障而失明;而他的妻子,没有白内障,她天生就瞎。
三个人都想要人来伺候自己,但是根本没人来伺候,所以她们就一天到晚地骂。他还有两个在家守寡的“好女儿”,一个拖着四个孩子,另外一个带了仨。
贝卢卡当记账员那点微薄的薪水哪能养活这么多人,他又找了一份抄写员的工作,晚上在家做。五个女人和七个孩子时常发出魔鬼般的尖叫,贝卢卡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干活。
最后,等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贝卢卡才能开始抄写的工作,就这样一直抄到手握不住笔、眼睛睁不开的深夜。
所以,先生们,那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发生了,
当我去看望贝卢卡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确实,他是有点过于激动了,但是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正常了。他嘲笑那些认为他疯了的人。
“那敢情好!”他说,"我还希望如此呢!”
在多年的折磨中,贝卢卡太过专注于他痛苦的存在,太过专注于他工作的账单,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就像一头被束缚的野兽,被迫拉着磨。
两天前的晚上,他又像往常一样筋疲力尽地倒向了那个破沙发,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就入睡。忽然,在深邃的寂静中,他听到了来自远方的火车在鸣笛。
他仿佛觉得,在多年之后,自己的听觉突然被唤醒了,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火车的鸣笛由唤醒了他,一下子带走了他所有的不幸和苦难。他几乎是从荒凉的坟墓中走了出来,投入一个辽阔斑斓的世界。
这个时刻终于在他身处牢笼时降临了:他突然间可以凭借觉醒的想象力去追寻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峰,每一片森林,每一片海洋……这不只是空间上的觉醒,更是时间上的顿悟。因为他在这里受苦的同时,白雪皑皑的荒凉高山在夜空中移走了清展的蓝色。是真的,他真的看见了这些,看见了海洋,见到了森林……
现在他进入了世界的精神层面,在某种程度上他得到了些许安慰。的确,他时不时能靠他的想象力来呼吸一下这个世界的新鲜空气,来释放自己。
这对他已足够。
但当他第一天感受到这一切的时候,自然会失控,会因沉醉而酩酊。这个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灾难。
等一切都重回正轨之后,他会去向上司道歉,会重拾他那记账员的工作。只是从现在起,上司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宰割”贝卢卡了,他应该时不时给贝卢卡放个假,让他可以去西伯利亚……
“卡瓦列雷先生,乘火车一下就到了。现在,火车鸣笛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