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所以达意,然而意决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飘渺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断续的虚线画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语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美尽善,才能引起美感。
尽美尽善的条件很多。但是第一要不违背基本原理,要“和自然逼真”。意既不可以完全达之以言,“和自然逼真”一个条件在文学上不是做不到么?文字语言固然不能全部传达情绪意旨,假使能够,也并非文学所应希求的。
一切美术作品也都是这样,尽量表现。譬如有一个荒村,摄影家把它照一幅相,美术家把它画一幅画。这种相片和图画可以从两个观点去比较。第一,相片或图画,哪一个较“和自然逼真”。不消说得,在同一视域以内的东西,相片都可以包罗尽致,并且体积比例和实物都两两相称,不会有丝毫错误。图画就不然。美术家对一种境遇,未表现之先,先加一番选择。选择定的材料还须经过一番理想化,把美术家的人格参加进去,然后表现出来。所表现的只是实物一部分,就连这一部分也不必和实物完全一致。所以图画决不能如相片一样“和自然逼真”。第二,相片和图画所引起的美感哪一个浓厚,所发生的印象哪一个深刻,这也不消说,稍有美术口胃的人都觉得图画比相片美得多。
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譬如《论语》,“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含昼夜’”几句话决没中部。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如果说详细一点,孔子也许这样说:“河水滚滚地流去,日夜都是这样,没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这流水时常变化不尽么?过去的事物不就永远过去决不回头么?我看见这流水心中好不惨伤呀!……但是纵使这样说去,还没有尽意。而比较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个字比这段长而臭的演义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等文学作品中,尤其在诗词中这种言不尽意的例子处处都可以看见。譬如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
在音乐里面,我们也有这种感想,凡是唱歌奏乐,音调由洪壮急促而变到低微以至于无声的时候,我们精神上就有一种沉默肃穆和平愉快的景象。白香山在《琵琶行》里形容琵琶声音暂时停顿的情况说,“冰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形容音乐上无言之美的滋味。
就戏剧说,无言之美更容易看出。许多作品往往在热闹场中动作快到极重要的一点时, 忽然万籁俱寂,现出一种沉默神秘的景象。梅特林克的作品就是好例。譬如《青鸟》的布景,择夜阑人静的时候,使重要角色睡得很长久,就是利用无言之美的道理。梅氏并且说:“口 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赞无言之美的话不能比此更透辟了。近代又有一种哑剧和静的布景,或只有动作而无言语,或连动作也没有,就将靠无言之美引人入胜了。
雕刻塑像本来是无言的,也可以拿来说明无言之美。所谓无言,不一定指不说话,是注重在含蓄不露。雕刻以静体传神,有些是流露的,有些是含蓄的。要说明雕刻上流露和含蓄的分别,希腊著名雕刻《拄奥孔》是最好的例子。相传拉奥孔犯了大罪,天神用了一种极惨酷的刑法来惩罚他,遣了一条恶蛇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一块绞死了。在这种极刑之下,木死之前当然有一种悲伤惨戚目不忍睹的一顷刻,而希腊雕刻家并不擒住这一顷刻来表现,他只把将达苦痛极点前一顷刻的神情雕刻出来,所以他所表现的悲哀是含而不露的。倘若是流露的,一定带了挣扎呼号的燕子。这个雕刻,一眼看去,只觉得他们父子三人都有一种难言之恫:仔细看去,便可发见条条筋肉根根毛孔都暗示一种极苦痛的神情。
以上是从各种艺术中信手拈来的几个实例。把这些个别的实例归纳在一起,我们可以得一个公例,就是:拿美术来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美感,有含蓄比较尽量流露的还要更加深刻。换句话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
——(摘自朱光潜《无言之美》,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