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提起节奏,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诗歌,而不大会想到小说。这是因为我们一般理解的节奏主要指文字音节的抑扬顿挫、轻重缓急和高低起伏的变化。这种由语音的有规则的出现造成的节奏感在叙事文中确实不占显著位置。小说主要以“讲故事”为主,不太讲究声音韵律,纵有节奏,也常被意义掩盖,不易为人们所觉察。但不可否认,小说中同样存在节奏。
20世纪20年代,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最早关注到小说节奏问题。福斯特以音乐节奏做类比,认为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反复出现的音乐短句就是小说的节奏。法国小说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广泛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分析了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他将小说时间处理方式分为“概要”“停顿”“省略”“场景”四种,认为四者的交替运用就是小说节奏的主宰方式。
“叙事时间”,也叫文本时间,指故事内容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即叙述故事的过程;“故事时间”指故事自然状态下发生的时间。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或基本相等的叙述称为“场景”,以此为基点,向两端延伸。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为“概要”;叙述时间为零,故事时间无穷大的是“省略”;叙述时间无穷大,故事时间为零则是“停顿”。
在热奈特笔下,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之间的“非等时”现象存在与否,是小说有没有节奏效果的决定性因素。无论是概要、场景,还是停顿、省略,它们在时间上的跨度对叙事结构中的节奏性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最极端的例子是《追忆似水年华》一文,话语的节奏有时慢到以190页的叙事篇幅描述三个小时内发生的故事,有时却快到仅仅用三行文字就概括了12年的故事。至于何者用快节奏表现,何者用慢节奏表现,实际上关系到作品主题和作者的价值取向。
(摘编自邓颖玲蒋翃遐《论小说节奏的叙事功能》)
材料二:
中国叙事思想中的节奏范畴,突破了快慢的界定,评点家更多是从审美的角度去看待节奏变换带来的叙事效果,这恰恰是西方经典叙事学相对缺乏的。在脂砚斋看来,“横云断山”“重重写来,轻轻抹去”——这些看似模糊性的表述话语,实则蕴含着丰富的内涵。
“横云断山”,指在叙述某一事件时,忽然插入对另一件事的叙述。这会导致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被插叙的事件与前事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却截断了原故事情节的发展,从而使整个文本的叙事节奏缓和下来。如第二十七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脂砚斋云:“横云截岭,好极,妙极!二玉文原不易写,《石头记》得力处在兹。”我们来体会:此前,黛玉和宝玉正闹嫌隙时,薛蟠插一杠子,扯谎把宝玉叫开,一桩悬案留置这回,读者急切想知道他们在下一次碰面时怎样了局,可作者却偏偏不让他们碰面,眼看就要撞见了,偏插入探春事件,叙事节奏放慢,读者的心理却越来越迫切。
第二种情况,被插叙的序列与叙事原序列逻辑紧密相连,因而加速了原事件的情势发展,叙事节奏越来越快,情节越来越紧张。脂批用“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来指称这种叙事加快的效果。如第十三回,此回为阿凤正传,是为写凤姐之珍贵、英气、心机、骄大而设。开篇为了引出凤姐,一层接着一层,可卿这头刚逝,又恰逢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只能卧床。贾珍又哭得泪人一般,愁于如何料理,真可谓急中偏添乱,叙事节奏步步紧逼,读者心理也空前紧张。脂批云:“妙!非此何以出阿凤!”在这种情境下才引出核心人物王熙凤的出场。
“重重写来,轻轻抹去”是脂评的独创,重重与轻轻这两种对照的效果扩充了文本的张力,加强了文本自身的节奏感和韵律感,给故事情节增加富有魅力的生命形式。如第三十八回,此回的正题原本为写“菊花诗”“螃蟹咏”,但叙事者将贾母引入藕香榭后,却浓墨重彩地描写凤姐的诙谐及丫头们的嬉笑,这些有趣的情节,使读者似乎都忘了此回正题;叙事者竟未忘,忽一句“这里风大”,王夫人便陪同贾母等去房里歇歇了,“轻轻抹去”,收住入题;长辈离开后,大家就开始作起诗来。可以说,其过渡之痕迹极其自然。在这里,“重重写来,轻轻抹去”,有双重含义:一方面被脂砚斋用来指称叙事话语层面,“场景”和“概要”时距的交叉引起了叙事节奏的变化;一方面又是读者依据文本情境而产生的心理预设与话语实际表达之间的差异下形成的节奏变换,因为在作者设置的基本叙事基调下,读者对文本的期待视野中,很自然地形成了“核心”人物浓妆重彩、“卫星”人物轻描淡写的观念,而一旦文本呈现在眼前的是截然相反的格局,就会引起读者心理上的节奏变化。
(摘编自高静《脂砚斋叙事思想研究》)
《红楼梦》第四回写贾雨村断案,用了大半回篇幅来讲述雨村与门子分析案情的对话,至于判案当天的情形,却“三四话收住”(脂砚斋评语),然后开始写薛蟠,并引出薛宝钗。而在写他们分析案情时,门子向贾雨村出示“护官符”,雨村只看到贾、史、王、薛四家族,“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脂砚斋称此写法为“大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