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站立在悬崖边的族群
晓华
在鸟儿的鸣叫里醒来,窗外微雨初歇,我们的梅州之行正式开始。
踏上梅州的土地,客家话便不绝于耳了,女孩子们说起来曲折婉转,男人们则带着浓重的喉音。虽然注意地听了半天,一句也没能听懂,但总算是学会了一个第一人称的字“亻厓”(ngai),客家人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这个字连字库里都没有,是单人旁加一个“悬崖”的“崖”的下半部分。在客家博物馆,迎面而来的就是这个巨大的“厓 ”字,占满了一面墙,可见这个字在客家文化里的分量,用讲解员的话来说,它就是客家精神的体现。客家人创造了这个字,人站在悬崖的边上,每走一步都如临深渊,客家人时刻在提醒自己身处危机之中,需要不停地奋斗。的确,这个族系在历史上就是一个不安定的群体,据说他们曾经历过六次大迁徙。客家先民发源于中原河洛一带,自东晋以来,为躲避战乱和灾荒,数次被迫大批向南迁移,辗转到闽、粤、赣交界之地,由于不断迁移,每到一处都如同过客,当地人称他们为“客”或“客人”,他们自己也以“客”自居,最终“客家”成了这个族群的代称。
一个以“客”为称的族群注定是会有一种不安定、不安全之感的,所以他们抱团取暖的心情才特别迫切。这种感觉在我一次次走进他们的围屋时越来越强烈。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大埔的蓝氏泰安楼,这个已经有700多年历史的建筑,至今依然稳稳地站立在那里,它的外墙像城墙一样的高大威武,有十几米高,近一米厚,大大小小的石块嵌在墙里,给人坚硬、稳固、凛然不可侵犯之感。大门和窗都很小,与房屋的整体很不相称,与采光和通风相比,客家人一定是认为防御更为重要。走进大门,里面别有洞天,中间是方形的二堂二横的祖祠,外环是一个三层的弧形小楼,青砖黑瓦,在远处青山的衬托下,气势巍然。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期待的林氏花萼楼的参观临时取消了,我只能在图片和书籍中一睹它的面目。花萼楼比我们看到的泰安楼还要早建一百多年,与泰安楼前方后圆的造型不同,它是标准的圆形土楼,而且是三个大圆,内环是一层的平房,二环是两层楼,三环是三层楼,这与我想象中的客家人的守城建筑相吻合,越中心,越低矮,越安全;越外围,越高拔,越抵御。据说它的门楼上还有蓄水池,有孔眼导出,那是为了防御火攻的装置,外墙开的是窄竖的长窗,平时通风,战时则可以作为枪孔,可见客家人为了族群的安全真是煞费苦心。
客家人把他们的住处统称为“客家围”,客家围屋充分体现了中国的传统礼制、伦理观念、阴阳五行、风水地理和哲学思想,也是客家文化的精华所在,而它的建筑艺术更是让人叹为观止。我们在梅州的南口镇,就看到了这样一个别致而完整的围屋——“南华又庐”。
我没有去细数它有多少间屋子,在里面转得真有点晕,从堂屋到花园,再从花园到走廊,从楼下到楼上,一间一间的屋,一个一个的天井,楼和楼之间还有天桥相连,它们既各自独立,又连成一体,分中有合,合中有分,再加上点缀其间的小花园和树木盆景,真是有目不暇接之感。尤其让人感到诧异的是围屋的两侧还各有一个戏台,是当年看戏打牌的地方,现在或许已作别用,但仍可以想象当年的热闹场面,八个大家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老老小小也有上百号人吧,如今安静的老屋里曾经是怎样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
在一个小天井墙壁的老照片上,我看到了一群风流倜傥、自信满满的年轻人,他们穿着西装旗袍,在南华又庐原先的铁艺大门前摆出各种随意的姿势,很文艺的样子,这张颇有现代感和西洋感的照片与老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客家人就是这样,走出去再走回来。但是,我总感觉到,这群看似走出村落走出国门的人,当他们重新回到客家的聚集地,重新来修建自己的家园的时候,他们的危机感和不安全感会再次涌上心头,因为我分明看到了这座房子与其他的围屋一样,防御工事修得相当仔细,它除了在最高处建了两个炮楼外,在围屋的四周都有观察口和射击口,从观察口往外望,周围的情况一目了然,而从房屋的外观整体上看,这些小洞却不易被人发觉,所以,当危险尚未到来之时,他们已经早早地做好了准备。这真是一个站立在悬崖边的族群。
走出南华又庐,已是黄昏,四周是稻田,青青的稻谷映着夕阳,宁静,安详。曾经在外族进犯时被迫南迁的客家人饱尝过颠沛流离之苦,如今风调雨顺,那种危机感也许不那么强烈了吧,但是我想,保全自己、不妥协、不受辱的客家传统和精神恐怕已经深入骨髓,他们会不停地奋斗的。无论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保留方言母语的语言心理,还是建造庞大的族群聚居的围屋,还是那些振聋发聩的名字,都让我们油然而生敬意。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