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镰
莫言
那个手持左镰蹲在树林子里割草的少年名叫田奎,是田千亩唯一的儿子,也是我二哥的同班同学。我二哥考上了中学,田奎的学习本来比我二哥好,但他不上学了,每天割草。
村子里有很多孩子割草。放学之后,我也割草。我们割了草送到生产队的饲养棚里。十斤草换一个工分。
我天生不是割草的料儿。我姐姐一天能割一百多斤,挣十几个工分。有一天我只割了一斤草。当我把那一斤草提到饲养棚时,在场的人大乐。饲养员赵大叔用食指挑着我那一斤草,说:“你真是个劳模儿!”——从此我有一个外号“劳模儿”。
晚饭时,全家人聚在一起批评“劳模儿”。
我爷爷说:“想不到我们家还能出‘劳模儿’,你割的是灵芝草吧?”
我爹说:“你坐在地上,用脚丫子夹,一下午也不止夹一斤草吧?!”
我娘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姐姐说:“肯定是偷瓜摸枣去了。”
我哭着说:“我跑了一下午,到处找草,但是没有草……”
我姐姐说:“明天你跟着我,不许乱跑。”
但我不愿意跟我姐姐去割草,我愿意去找田奎。
田奎永远在那片树林子里活动。树林子里有几十个坟墓,他就在那些坟墓间转来转去。坟墓上生长着一些低矮枯黄的茅草,还有菅草。田奎蹲着,有时也弯着腰站着,用那张左镰像给坟墓剃头一样耐心地割。我们割草,都是右手挥镰,左手将割下来的草抓在手里。他用左手挥镰,因没有右手,右胳膊上绑着一个铁钩子。他用铁钩子将割下来的草拢在一起。我感觉到他那个铁钩子比我的手还灵便。我也曾尝试用他的左镰割草,但感觉非常别扭。我问田奎:“你从小就用左手吗?”
他说:“刚上学时,我拿笔都用左手,左手写得快,右手写得慢。”
“我二哥说你学习很好。”
“也不是很好。”
“你为什么不考中学呢?”
他用右手的铁钩子指指前面一座坟墓,低声道:“那座坟里有一条大蛇。”
“多大?”我恐惧地用手摸头发。因为传说蛇一见儿童就会数头发,只要让它把头发数清,魂就被它勾走了,因此,遇到蛇必须迅速将头发弄乱。
“想看看吗?”
我犹豫着,但还是跟着他向那座坟墓走去。
那座坟墓上有几个拳头大的洞眼,他指指其中一个。
我屏住呼吸,摸着头发,凑近那个洞眼。起初看不清,渐渐地看清了。那里边确有一条茶碗般粗的大蛇。黑皮白纹。看不到整体,只看到部分。我感到周身冰凉,悄悄地退下来,一直退到离这座坟墓很远的地方才敢与他说话。
“你一个人天天在这里,不怕吗?”
“自从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使我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候田奎还是一个双手健全的少年。
我们聚集在村南的池塘边上,衣服挂在树上,我们光着屁股戏水、摸鱼。
池塘里生长着蒲草、芦苇,我们在里边钻来钻去。突然有人喊:“喜子来了!”
喜子是我们村刘老三的独生儿子,是个傻子。
喜子一丝不挂,朝着池塘这边跑来了。他的妹妹拿着他的衣服,跟在后边追。
我确实记不清到底是谁先喊了一声:“打啊,挖泥打傻瓜啊!”
我们从池塘里挖起黑色的淤泥,对着喜子投去。
有一团泥巴打在了喜子的胸膛上。他没有躲避,还是傻哈哈地笑着。
我们感到很开心,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喜子的妹妹欢子拿着喜子的衣服赶上来。她挡在喜子面前。有一团泥巴击中了她的胸膛。她哭了。她哭着喊:“你们不要打了,他是个傻瓜!”
一团泥巴击中了她的头,她哭着喊:“你们不要打了,他是傻瓜,他什么都不懂……”
欢子用身体掩护着喜子,身上中了很多泥巴。她哭着骂起来:“你们欺负一个傻瓜,老天爷会打雷劈了你们的……”
也许是惧怕老天爷惩罚,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累了,大家突然停了手,有的喊叫着,有的不出声,钻到蒲草和芦苇中。
当天晚上,我们还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刘老三怒冲冲地撞进来,带着哭腔说:“我刘老三,前辈子一定是干过缺德事儿,生了个儿子是傻瓜……可你们打个傻瓜干什么?欢子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还不住手……”
我父亲抄起板凳对着我们没头没脸地砸下来。
我爷爷说:“过来,给你们三大伯跪下!”
我们赶紧跪在地上。我二哥哭着说:“三大伯,你饶了我们吧,我们错了,不是我们领的头……”
“是谁领的头?!”父亲停下手中的板凳,厉声问,“是谁领的头?!”
“是田奎……”我二哥说。
父亲用板凳重重地敲了我一下,厉声逼问:“你说,是谁领的头?!”
“田奎……”我说。
“如果你们敢撒谎,”父亲说,“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没有撒谎……”我二哥说。
“老三哥,”我父亲提着凳子说,“我教子无方,向您赔罪……”
“兄弟,”刘老三道,“咱们两家是生死的交情,这点事儿不算什么。只是田奎为什么要挑这个头?他家是地主,俺家是贫农,这不差,但斗争他爷爷老田元时,如果不是俺爹站出来做保人,老田元就被拉出去毙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不行,我得去田家问个明白!”
刘老三怒冲冲地走了……
很多年后,村子里的媒婆袁春花,要把寡居在家的欢子介绍给田奎。那时,她的爹刘老三和她的哥喜子都死了。她先是嫁给铁匠小韩,小韩死后她改嫁给老三,老三死后,她就带着孩子回来了。袁春花说:“人们都说欢子是克夫命,没人敢要她了。你敢不敢要啊?”
田奎说:“敢!”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