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十分激烈,枪声十分密集,担架横七竖八在院中摆开。有备第一次看见了伤员,他眼前是流淌着的血,翻飞着的肉和断裂的白骨。一天一夜,有备就像度过了许多年。他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脚下也不自主起来,看来真该找个僻静地方歇会儿了。
其实有备的去处很普通,他有一个谷草垛,堆放着新的和陈的谷草。今天,累得天旋地转的有备终于又想起了这里。他看了个时机,潜入了他那久别的草垛,就像回了他久别的家。他在谷草垛里左钻右钻直钻到一个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地方,靠下来轻轻喘气。这时意外发生了:有备看见黑暗处有一双眼睛朝他闪烁,就像夏夜天空里两颗游移不定的星星。这不是星星,是人。他想着,把斜靠在谷草上的身子直起来,有些紧张地冲那两颗星星问道:“你是谁?”
谷草一阵抖动,“星星”消失在黑暗中。有备猛地扒开了谷草,两只皮鞋暴露了出来,还露出了一个人的腿和身子,是草绿色的军裤,一条腿上还缠着白毛巾。有备心里一惊: 这是一个日本兵。他决定先弄清他的身份。他开始对着谷草里的人发话,语气竭力带出一个八路军应有的威严:“快出来!满院子都是八路军!”
草垛里的日本兵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出来,在人前尽力把身体站直。腿是受了伤的,有血从毛巾上渗出来。这是一个面孔白皙清瘦的年轻人,耳朵和嘴唇都很肥厚,脸上带着深深的愁容,愁容里还有惊慌。孟院长向他问话,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是不会讲中国话的。孟院长这才想到佟继臣在日本留学的事。孟院长对佟继臣说:“先问问他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来到这里。”佟继臣问了日本兵,日本兵说,他叫松山槐多,日本长野县人,今年十八岁,参军快一年了。今天在战斗中小腿负了伤,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见一个无人的担架,就偷偷爬上来,没想到被人抬进了八路军的医院。却又担心被认出,在混乱中他悄悄钻进了这个草垛。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个废弃的草屋里,一住半个月。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有备,每次换药时,有备把绷带解开,先用双氧水为他清洗伤口,再把红汞纱条塞入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在做过几次处理后,松山槐多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肉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肉指给有备看,有备身上轻松了许多。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在给槐多换药的日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因为日语里就有不少中国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不光写字,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这些速写画引起了有备的极大兴趣,他翻开一页看,是兆州的古城门,他看出这就是兆州的东门:土城墙上矗立着一个城门楼,门楼上有块匾。在这幅铅笔画的下边写着字:中国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开一页,是一棵大白菜,旁边写着“兆州的白菜比长野的白菜大”。有备继续翻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这是槐多刚画上去的。槐多先用铅笔画出草垛的形状,又用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下边的文字注明是:中国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养伤于此。
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有备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有备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水;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孝河,河里也没有水。”有备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有备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孝河。孝河里虽然没有水,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有备说:“那谁让你们非要来中国不可?”松山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有备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松山槐多叹了口气说:“有备,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声唱起来,唱得婉转动情,自己还流着眼泪。
有备听槐多唱完,就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是一首童谣。他吃力地用中文给有备翻译着歌词: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
手拉着手都回家吧,
就像乌鸦归巢一样。
孩子们回家了,
月亮出来了,
小鸟做梦的时候,
亮晶晶的星星闪耀了。
(节选自铁凝《笨花》,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