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化经历了长期的探索。上古时人们已有意识地追求诗歌的语音美,但汉语表意文字的性质掩盖了语音因素,增加了探索语音组合美的难度。韵律的探索在《诗经》中已可见,而对声律的探索却较迟。汉代人们对声调的平仄似乎有所意识,五言诗中,不少诗句第二、第四字平仄相异;到了晋代,人们开始注意到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两句之间平仄相对的语音组合之美。
齐梁时期,诗歌格律的探索进入了与音韵学结合的自觉阶段。受到来华传教的印度僧人以梵文字母拼注汉字语音的启发,中国的音韵学产生。随着韵部的分析和四声的辨定,人们对诗歌语音美的摸索有了理论的指导。沈约首先把音韵学的成果运用于说明诗歌的语音组合,他论述“四声”“八病”之著虽不传,却无疑是关于诗歌语音的理论探讨。齐、梁、陈、隋的诗歌,虽然还未能称之为“律诗”,但已有不少合律之作。
完成格律定型化任务的是唐代的宋之问、沈住期。元稹指出:“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之后,文体之变极焉。”唐代近体诗的形成,既是对前人长期摸索尝试的总结,又是后代诗歌形式流变的契机,中国诗史自此进入格律化阶段。
在发掘本民族语音组合形式美方面,近体诗将对仗与声律结合,体现了追求和谐的古典审美理想。格律包括声律和韵律两要素。基于汉语以声调表义的语音特征,近体诗找到了“平”和“仄”。如何组合平、仄这对语音因素?近体诗结合对仗构成两两相对的基本形式,平仄相间而形成律句,以“对”的形式连结两律句而成“联”,以“粘”的形式连结“联”而组成全诗音响整体,于是一扬一抑,回环往复,节奏鲜明而不呆板,富于变化。声律“以异为显”的节奏美和韵律“以同为和”的循环美相配合,声调在起伏抑扬中互相呼应,依现关和谐、整一的古典审美理想,成为古代中国诗美的一种范式。
近体诗在意象组合上也体现了古代中国人追求对称美的古典审美理想。近体诗把对称整一原则发挥到完美的境地,平仄、粘对、押韵、对仗等规则不仅对诗歌的形式进行规范,而且对诗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有所制约。意象的构成、意象的组合都由对称的原则指导。这种古典式对称美的审美理想渗透于诗歌的形式与内容,呈现出匀称和谐的意境,成为古代中国诗美的理想境界。
同时,近体诗在艺术风格上体现了中国古代追求含蓄凝炼之美的民族由意识。中国长期基于血缘关系的比较稳固的社会结构形成了较为沉稳的民族心理,民族的宙关意识也趋向精凝、含蓄,追求意在言外,追求韵外之致。近体诗最能体现这种精凝含蓄的审美理想。它以严格的格律,迫使诗人逐字逐句地锤炼,“吟安一个字,捡断数茎须”。它以极精炼的形式,要求诗人把丰富的内容浓缩进去,给读者以最大的想象余地
最往形式的确立不能代替一切美,它的副作用是对美的追求的拘限,故历来有成就的诗人都呼吁不能“拘限声病”。当近代倾向于矛盾、发展、不平衡的审美意识代替了和谐、静止、对称的古典审美意识的时候,格律体渐成诗歌的束缚,自由体在更高层次上取代了它的地位。但是,前人对格律的摸索、总结是否于自由体的白话诗毫无意义?显然不是。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闻一多等现代诗人鉴于白话诗不能琅琅上口,就进行过诗歌语音规律的探索。这样看来,历史的经验并非没有借鉴价值。
(摘编自梁文宁《格律化与民族审美范式——近体诗形成的意义》)
材料二:
很多人认为格律只是形式的约束,为了形式美而约束诗人的自由。但也许没有料到,格律却可以充实诗的活力与多层复杂性。对于没有才能的诗人,格律是强加的,自外面来的限制,诗人被迫去遵守.在上世纪初新诗作者抱着解放自己的想法,抛弃了格律倾向写自由体诗。实则对于真正有才能的诗人,格律并非负面的限制,而是对诗才的积极的挑战。一旦诗人能与格律建成对话,化对抗为相互启迪,格律的要求成了调动诗人生活存储内容的力量和刺激。为了满足格律的声、行、节奏的要求,诗人必须放弃初始比较单纯的逻辑思维与线形进展的主题,而去挖掘自己无意识中或潜意识中库存的生命体验与生活记忆,使之调动起来,进入诗中,满足格律的建构要求。
对于白话诗来讲,形式是隐在的,无形的。才能不高的诗人,缺乏形式感,滥用了形式的自由,写出冗长、贫瘠、没有形式美的诗。但对于才能卓越的诗人,他意识到那无形而又存在的形式感是很难与之商洽交谈的,因此要用最大的毅力与天才,在不可见的形式要求下获得最大的创作自由。获得这种不自由中的自由所需要的艺术才能是极大的,写古典诗在形式挑战前失败,有目共睹;写白话诗在不可见的形式挑战前失败,却往往不被意识,作者甚至可以以其它因素的成就来遮丑,因此在白话诗中,是珠是鱼目更是真伪难辨。可以断言天下不可能有无形式的好诗。
任何优点都可能附带来一些缺点。古典诗形式的严格,使得诗才不高者滥用“典”及套话来过关,这是上世纪初白话文学运动所以能获得大量支持的原因之一,它主张坚决废除陈词滥调,以求创新。但是我们今天回顾几千年诗词的成就,不由得赞叹不已。古人超越了险韵的关山,取得珠玉的诗作,克服不自由后获得的创作自由更喷发了诗歌艺术的奇泉。自由与不自由是相对的,越障的天才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懒散的信步者只浪费了多少诗行。内容呼唤形式,形式延伸内容,二者缺一无法成好诗,一盛一衰也令人扼腕。
(摘编自郑敏《中国诗歌的古典与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