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注](节选)
鲁迅
墨子走进宋国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棵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的到了宋国国都。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里面也很萧条,但也很平静;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怎样的货色;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地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了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地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地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禽滑鳖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
……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地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地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地回答说,“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钧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做的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所以你还是一味地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
(有删改)
【注释】本文写于1934年8月。